船队在莱茵河上漂了五天五夜。当巴塞尔那灰蒙蒙的轮廓终于挤开地平线时,杨亮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团气总算吐了出来。连续几天蜷在平底船那低矮潮湿的舱室里,听着木头吱呀,闻着河水与体汗混杂的气味,他的四肢早已僵硬不堪。此刻双脚踏上坚实的码头木板,尽管它们也在微微晃动,却已是难得的安稳。
这座城市盘踞在莱茵河一道舒缓的弯口处,是杨亮此行以来见到的最大的聚集点。石墙沿着山势起伏,圈起一片密密麻麻的屋顶。码头区桅杆如林,人声压过了河水的流淌声,搬运工古铜色的脊背上淌着油汗,号子声与监工的吆喝混作一团。
乔治先生——这条船队的负责人——走到他身边,顺着杨亮的目光望去。“我们在这里卸货,大部分要走陆路去日内瓦。”他用下巴点了点正在忙碌的车队,“那里现在是陛下大军的心脏,吃的、用的、打仗的家伙,都得从那儿过。”
杨亮活动着发麻的胳膊腿,点了点头。他原本还存着一点指望,盼着能在这样一个大城里找家像样的旅店,睡一张干燥的床,喝一碗热汤。但乔治接下来的话打碎了他这点念想。
“我们不停留,杨先生。”乔治说话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明天中午,最迟下午,我们必须启程逆流往上走,去我的家乡沙福豪森。剩下那段河路不好走,得赶在季风彻底歇息前赶到,至少还得十五天。”
见杨亮脸上掩不住的失望,乔治的语气放缓了些:“您若是想看看巴塞尔,今天倒是可以进城走走。只是天黑前务必回到船上来,城里……夜里并不太平。”他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尽量别开口,让弗里茨替你说。脸上蒙着东西,没人会特别留意你的。”
杨亮低头检查自己的装束。贴身穿着一件鞣制过的软鹿皮甲,外面罩着灰扑扑的粗布长袍,头上是本地人常戴的羊毛冬帽,脸上则是他自己缝的两层麻布口罩。这一身混在人堆里,该是不起眼的。唯一扎眼的是他的身量,比周围普遍矮壮的男人高出一截,但好在还不至于引人围观的境地。
“我们就在附近转转,不会走远。”杨亮用还带着点怪腔调的日耳曼语回答,刻意把嗓音压得粗沉。
乔治点点头,又叮嘱了弗里茨几句。那年轻人把自己的金发严严实实地塞进兜帽里,沉默地站到杨亮身后。他们的盔甲和长兵器都留在了船上,那太醒目了。
离开喧嚣的码头,真正走进巴塞尔的街道,杨亮才发现这座城市远比他想象的要小,也要……肮脏。与其说是城市,不如说是一个放大了许多倍的村落,依着山势胡乱生长。木石结构的房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街道窄得像缝隙,蜿蜒曲折,毫无章法。
没走出百步,一股浓烈到几乎实质化的臭气就猛地攫住了他的呼吸道。杨亮下意识地捂紧口罩,胃里一阵翻腾。他定睛看去,只见脚下的泥路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黑褐色的污泥里混杂着清晰可辨的粪便——人的,牲畜的,被无数只脚踩踏得稀烂。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旁边一栋二层木楼的一扇窗户忽然吱呀打开,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探出身,面无表情地将一个木桶里的秽物哗啦一声泼洒到街心。
“我……”一句中文的惊呼险些脱口而出,杨亮猛然后退,差点撞到身后的弗里茨。
街上的几个行人对此却习以为常,只是灵巧地绕开那滩新鲜的热气腾腾的污物,脚步都不曾停顿。一个兜售陶罐的小贩甚至见怪不怪地嘟囔了一句:“又是这懒婆娘!”
弗里茨轻轻拉了下杨亮的袖子,示意他看街道两侧那所谓的排水沟。那里早已被各种垃圾、淤泥和排泄物堵塞得严严实实,在初春稀薄的阳光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苍蝇像一团团黑色的雾霾,在其上嗡嗡盘旋。
杨亮感到一阵窒息。他注意到,尽管环境如此污秽,街上的男女老少却似乎浑然不觉。女人们提着裙摆,小心地寻找下脚的地方,男人们则大步流星,毫不在意地踩过那些污渍。几个瘦小的孩子就在不远处的墙角追逐打闹,浑身沾满泥点。
“这里……一直如此?”杨亮用极低的气声问身边的弗里茨。
年轻人只是耸耸肩,眼神里有一种无奈的漠然。
更让杨亮心头发沉的是他们路过的一口公用水井。井台周围一片泥泞,打水的人直接站在污水中操作,水桶时常哐当一声磕在井沿或是地上,溅起混浊的水花。杨亮几乎能想象那些看不见的疫病是如何通过这口井流进千家万户的锅灶。
他站在巴塞尔泥泞的街心,那股混合了人畜粪便、腐烂有机物和未知垃圾的复杂臭气,蛮横地钻过口罩,冲击着他的感官。这一刻,穿越前在书本和纪录片里看到的那些字句——“中世纪城市的街道就是露天的粪坑”、“瘟疫的温床”——突然不再是干瘪的知识,而是变成了眼前活生生的、无法回避的现实。
在杨家庄园生活的七年,他几乎快要忘记了这些。他们有自己的规矩:所有排泄物必须收集到指定地点,经过发酵熟化才能送入农田;牲畜粪便有专门的堆积区,远离水源和生活区;排水沟经过仔细规划,生活污水和饮用水源严格分开;甚至每周都有专人检查各家的卫生。这套看似苛刻的现代标准,是他们能在缺医少药的环境下保持健康、让庄园持续发展的基石。此刻对比之下,更是触目惊心。
“难怪……平均寿命那么短。”他喃喃自语,小心翼翼地避开脚边一滩特别黏腻的黑泥。他低下头,看着脚上这双母亲亲手缝制的新鞋。鞋面是柔软的鹿皮,鞋底加了厚厚的防水处理,针脚细密结实。临行前,母亲反复叮嘱他要爱惜。想到这双鞋要日复一日地踩在这种地方,他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适,甚至生掉头就回船上的念头。
他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仔细观察着两旁的建筑。大多是两层木楼,许多已经歪斜,靠着粗大的原木勉强支撑。窗户多半是简单的木制百叶,只有极少数的窗棂上糊着昂贵的油纸。这些房子的建造工艺甚至比不上他们庄园里自己烧砖垒砌的石屋,实在引不起他多少观赏的兴趣。
他决定往城市中心去,通常那里会有一个广场,或许能看到点不一样的。
中心广场倒是比他想像的要大一些,地面铺着不规则的石板,虽然同样蒙着一层污渍,但比起那些泥泞的小巷已经好了太多。广场的东侧是一片巨大的工地,数十名工人正在那里忙碌。深挖的地基坑像一道伤口,露出下面的泥土。一些人负责挖掘和搬运,另一些人则在叮叮当当地敲打凿刻石料。
杨亮驻足看了好一会儿。从地基的深度和范围看,这无疑是一项重要工程。工人们使用的工具非常简陋:木制的独轮手推车吱呀作响地运送着土石,简单的滑轮组嘎吱嘎吱地吊起沉重的石块,铁钎和锤子是开采加工的主要工具。这种效率,让他不禁想起庄园里利用水流动力驱动石材锯和打磨机的场景,那速度怕是能快上三五倍不止。他还注意到,工地上几乎没有任何安全防护,工人们赤手空拳地搬运着尖锐沉重的石料,看得人心惊肉跳。
广场的其余空地被市场占据,挤满了摊位和人群。杨亮慢慢踱步其间,目光扫过那些商品。肉摊上挂着整片的牲口,苍蝇挥之不去;面包摊卖着各种颜色的黑面包,价格贵得让他挑眉;还有卖陶器、粗布、劣质皮革制品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在一个铁器摊前停留得最久。那些铁斧、镰刀、锄头的质量参差不齐,有些刃口甚至能看到明显的夹渣和裂纹,但价格却高得惊人。一把看起来普通的斧头,摊主的要价几乎抵得上他们庄园一个熟练工人三天的工钱,而质量远不如自家铁匠坊出的产品。他看到几个农夫模样的人围着摊主激烈地讨价还价,最终成交的价格依然令人咋舌。
在一个皮毛摊位前,他停下脚步。摊主正在向几个看似有点钱的人吹嘘几张狐狸皮。弗里茨侧耳听了一下,低声告诉杨亮,这些皮子来自上游的森林部落。杨亮仔细看了看皮毛的处理工艺,发现鞣制得相当粗糙,毛色暗淡,保存得并不完好,远不如庄园里老猎户汉斯的手艺。
尽管怀里揣着一些从海盗那里缴获的银币,杨亮最终什么也没有买。这里的东西,要么质量低劣,要么价格离谱,实在勾不起他任何的购买欲望。
他又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发现这座被誉为莱茵河畔重要节点的城市,其核心区域其实很小,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已走遍。它杂乱、拥挤、污秽,缺乏任何令人惊叹的景观或商品,甚至连最基本的城市规划和公共卫生都无从谈起。一种深深的失望和难以言喻的疏离感笼罩了他。他最终决定返回码头,至少那里有莱茵河上吹来的、相对干净一些的风。
码头上,货物装卸的工作仍在继续。乔治看到杨亮这么快就回来,脸上露出些许惊讶:“杨先生,这么快就看完了?巴塞尔虽然比不上东方大城,但教堂和市集也还有些看头。”
杨亮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索然:“看完了。若按我家乡的标准,这里……也就是个大点的村子罢了。”他顿了顿,想起广场上那一片繁忙的工地,便问道:“我见到广场东边在挖很大的地基,那么多人在忙碌,是在修建什么?”
乔治顺着杨亮指的方向望了一眼,了然地点点头:“啊,那是正在兴建的主教堂堂。自从查理曼陛下下令,所有臣民都必须皈依唯一的正统信仰,各地都在加紧修建教堂。巴塞尔这地方,罗马时代就有人住,但直到现在,才需要起这样一座像样的教堂来彰显上帝的荣光和对陛下的忠诚。”
这位见多识广的商人接着解释道,这工程由本地的伯爵老爷出钱,征发了附近村庄的劳役,已经干了三个多月,但进度缓慢。“主要是石料难得,”乔治说,“得上游山里开采,用船运下来,再全靠人力抬到工地。光是那地基部分,听说就还得再挖上一两个月。”
杨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之前观察到的简陋工具和低效方法得到了印证。
“建好这样一座教堂,要多久?”他追问了一句。
乔治捻着下巴盘算了一下:“起码还得两年。这还只是把石头架子搭起来。里面的圣像、壁画、彩窗,听说主教大人已经派人去意大利寻访手艺好的匠人了,那又是另一大笔钱和工夫。”
这番话让杨亮沉默了片刻。他意识到,宗教在这个时代所扮演的角色,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核心和有力。它不仅是精神的寄托,更是权力的触角,是查理曼巩固帝国统治的工具,也是各地领主展示财富、忠诚和影响力的舞台。
夕阳缓缓沉入莱茵河另一端的地平线,码头上忙碌的人群开始散去。杨亮站在船头,望着暮色如同一块巨大的灰蓝色幕布,渐渐笼罩住巴塞尔。零零星星的炊烟从那些歪斜的屋顶上升起,试图给这座粗糙的城市增添几分温暖的烟火气,却终究难以掩盖其整体的灰暗与落后。
回到狭窄的舱室,杨亮点燃一盏小油灯,拿出随身携带的几张鞣制过的羊皮纸和一截炭笔,开始记录这一日的见闻。他写得格外详细,尤其是关于那座教堂的工地——工匠们如何开采石料,如何使用滑轮,地基的深度与规模,监工如何催促,甚至工人们疲惫而麻木的神情都尽可能记录下来。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或许在未来某一天,能对自己庄园的建设提供一些参考或警示。
夜色彻底吞没了这座城市,城墙垛口上亮起了火把,昏黄的光点在黑色的水面上拉出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倒影。杨亮靠在船舷边,听着河水持续不断拍打木船的哗哗声,混杂着远处城里隐约传来的犬吠和人语,心中的思绪也如同这河水和夜色一般,蔓延开来,深沉而复杂。他离开了自己一手经营、整洁有序的庄园,仿佛从一个相对安全的孤岛,真正踏入了这个广阔、混乱、充满未知但也可能蕴藏着机遇的中世纪世界。巴塞尔,只是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