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暑气被那场短暂的战斗撕开了一道口子,河风里开始掺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河口集市恢复得比预想中还快。木板码头被重新加固,踩上去的脚步声踏实了许多。空气中混杂着河水腥气、木材刨花的味道,以及一丝尚未散尽的焦糊味。
海盗的袭击非但没有吓跑商人,反而像块试金石。尤其是对那些本钱不厚、常年颠簸在莱茵河及其支流上的中小商人来说,这次事件让他们把账算得清清楚楚。在这里,可能会遇到北欧疯子,但在别处,盘剥的行会、拦路的大小贵族、以及各路打着不同旗号的土匪,哪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而在这里,至少有人真刀真枪地把疯子赶跑了,还赔了他们的损失。
战斗结束后的第三天,集市刚恢复常态,两位商人便一同求见杨亮。他们没乔治那么大的排场,是经营中等货栈的船主。一个叫康拉德,主营莱茵河中游的木材和谷物,膀大腰圆,手指关节粗大。另一个是皮埃尔,往来于阿尔萨斯与瑞士高地之间倒腾葡萄酒和盐巴,身形精干,眼神活络。
在外务木屋里,两人显得有些拘谨,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放在膝盖上的皮帽。康拉德先开了口,他的法兰克语带着浓重的士瓦本口音,像石头摩擦:“杨亮先生,再次感谢您和您的人……前些天,我们都看见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些诺曼人,很凶。但在您这里,他们没讨到便宜。”
皮埃尔赶紧接上,他的话更流畅些:“我们跑船多年,从美因茨到巴塞尔,像您这儿的地方,少见。能买到别处没有的紧俏货,晚上睡觉还能闭上两只眼。”
杨亮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陶壶,给两人面前粗糙的木杯里倒了点温热的薄荷水。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气氛缓和了些。
康拉德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杨亮先生,我们思来想去,总这样随船来随船走,不是办法。外面世道乱,大城市里行会压得人喘不过气,小地方又朝不保夕。我们……我们想能不能在您的集市,租一小块地?”他看了一眼皮埃尔,后者用力点头。
“我们想自己出钱,盖个仓库,再有个能落脚的小屋就行。”皮埃尔补充道,语气带着恳求,“我们愿意付租金,守规矩!就想把这儿当成个固定的窝。”
杨亮放下陶壶,目光扫过两人被河风和烈日灼得黝黑皴裂的脸庞。他等这一刻有一阵子了。流动的商队带来热闹,但只有扎根的商人才能带来真正的繁荣。持续的租金、稳定的税源,以及通过这些定居点延伸出去的、更牢固的商业网络,这才是领地发展的血脉。
“康拉德,皮埃尔,”杨亮开口,声音平稳,“你们愿意信任这里,是好事。原则上,我欢迎守规矩的人留下,建立长久产业。”
两人脸上立刻绽开笑容,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但是,”杨亮话锋一转,起身走到墙上挂着一幅硝制过的羊皮地图前,上面用炭笔粗略划出了集市的区域和未来的规划,“在这里盖房子,不是搭个木棚子那么简单。有规矩。”
他指着地图上划出的两个方块:“你们可以在‘固定仓储区’和‘商住区’选地方。大小位置,自己看,或者让管事帮你们参详。定下后,签契约,谈年限和租金。”
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两人身上:“最重要的一条,你们要盖的仓库,主体必须是石头的。墙要够厚,屋顶最好用我们窑里烧的陶瓦,最次也得是厚实的茅草,而且要用泥浆混着石灰处理过,防火。绝对不能用全木头的。”
康拉德和皮埃尔愣住了。石头房子的成本可比木头高出一大截,这超出了他们的预想。康拉德的眉头拧了起来,下意识地盘算着这要多出多少枚银币。
杨亮看出了他们的犹豫。“要求用石头,有几个原因。”他解释道,语气不容置疑,“第一,防火。往后人越聚越多,一家木头房子着了火,半个集市都可能烧光。第二,防盗防破坏。结实的石墙才能保住你们的货。第三,为了长远。我希望这里将来是个像样的、整齐的镇子,不是难民营。”
他走到窗边,指着外面逐渐密集的棚户:“至于样子和高度,不能太出格,得合乎整体的章法。细碎的规矩,管事后会给你们一份。盖房子的人手,你们自己找,或者雇集市上登记过的工匠,也可以用些战俘劳力,只管饭和基本看管就行。石料,可以从我们的采石场买。”
康拉德和皮埃尔沉默着,心里飞快地计算。石头成本是高,但坚固的仓库本身就能省下未来可能损失的货物。一个规划好、不怕火、盗匪难以下手的集市,对他们这些想把身家押在这里的人,长远看利大于弊。更何况,除了这里,他们还能去哪儿找一个既能安心做生意,又能保护他们财产的领主呢?
康拉德猛地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坚定:“成!我们听您的,杨亮先生。石料就从您这儿买,工匠也先用您这边登记过的。”
皮埃尔也赶紧表态:“对,安全第一!我们这就去选地方,尽快把事定下来!”
送走两位脚步轻快、已经开始比划着讨论位置的商人,杨亮没有立刻回到桌前。他停留在窗边,看着下方熙攘的集市。要求石质建筑,不仅是出于安全和美观的考量。这更像一道门槛,筛掉那些只想捞一把就走的投机客,留下有实力、有决心长期经营的伙伴。统一的建筑规范,也是在无声地塑造这个新生市镇的灵魂,确保它的肌体按照杨家庄园设定的脉络生长。这些看似简单的规定,背后是穿越者对于城市管理和长远发展的全盘考量。越来越多商人选择留下,正证明了这个时代最稀缺的商品——安全与秩序——在这里正被批量生产。
康拉德和皮埃尔决定扎根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商队间传开。这不仅是一桩生意,更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一种信心的传递。几天里,杨亮明显感觉到,来找管事咨询租赁地块的人多了起来,集市上那些临时摊位的主人,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畏和期盼。
这股涌动的暗流让杨亮更加确信,外城的防御工事,必须加速,也必须建得更牢靠。信任是易碎的琉璃,需要最坚硬的盔甲来保护。
这天下午,杨亮、父亲杨建国、负责工程的杨保禄,以及负责防卫的弗里茨,一同站上了外城规划区边缘一处初步平整过的高地。脚下是新翻的泥土气息,远处是波光粼粼的阿勒河与更细窄的无名小河。
杨保禄铺开一张更大的麻纸规划图,上面线条清晰了许多。他用一根小木棍指着图纸:“爹,爷爷,按最终勘定的结果,最省力也最有效的法子,是修北墙和西墙。你们看,北墙从这里,小河和阿勒河交汇的尖角,往西北伸,接到那片天然高起来的土丘,差不多二点八公里。西墙再从土丘往南,一直修到阿勒河拐弯的那个石崖下面,长约三点二公里。这样,东边和南边有两条河当天然护城河,我们只需要重点盯住西北两边陆地的来敌。”
这个方案充分利用了地形,将需要人工修筑的城墙长度减到最少,却能稳稳地将规划中的整个外城区域,包括现有的集市和未来大片商住区,都包裹在保护圈内。
杨建国拄着一根硬木手杖,脚尖碾了碾地上的土块,目光锐利地扫过实地。“思路对头。”他声音沉稳,“墙基是关键,必须挖过冻土层,用大块的毛石填底,防着被人掏了墙角。墙体,就用我们定的,夯土包砖石的结构。”他看向杨亮,“我们改过的那版三合土,石灰、黏土、沙子的配比正好,加上少量糯米浆增粘,夯实在了,比一般的土墙硬得多。外面再包一层采石场凿出来的规整石块,防御力够用了。”
“高度定在四米五到五米之间,”杨亮补充道,用手比划了一下,“墙顶宽度要能容两人并排行走,转身操作守城器械也不碍事,最少两米宽。垛墙要修扎实,了望口和射孔的位置提前留好,别事后乱凿。”
弗里茨穿着一件半旧的皮甲,腰杆挺直,从军事角度提出了建议:“老爷,老先生,光是笔直的墙不够。我建议,沿着北墙和西墙,每隔大约一百五十步,就是两百米左右,修一座凸出墙外的敌台,书上叫‘马面’。”他用手指在图纸上点了几个位置,“这样,守军就能从侧面射杀爬墙的敌人,城墙根下的死角就没了。在城墙拐角,还有和河岸衔接的要紧地方,得修更结实的角楼和望楼。这些楼子的地基要格外加固,里面要预留出安装床弩的位置,还有……您说过的那种小炮,将来若能造出来,也得有地方架。”
“河岸这边也不能放松。”杨亮指向图纸上蜿蜒的蓝色线条,“河是屏障,但不是绝对。得防着敌人从水上摸过来,或者强行登陆。在河岸关键地段,特别是码头区的上游和下游,修几座水门塔楼。塔楼的地基要打进河床里,高出水面,里面常备弓弩和带钩的长竿,把河道给我控住。”
杨保禄听着,心里默默计算,眉头微蹙:“如果集中现在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四十几个战俘,主要干开采石料和挖地基土方这些重体力活;二十多个雇工,加上咱们庄上能抽出来的部分庄客,负责砌墙和后勤——采用分段施工,先把墙基和关键的马面、塔楼修起来,估计……两年内完成主体,问题不大。咱们的工具比外面的强,自己打制的铁锹、十字镐,还有改了轴承的独轮车,效率能高不少。”
“就照这个方案干。”杨亮最终拍板,语气果断,“保禄,工程组织和物料调配,你总抓。弗里茨,你派一队可靠的人,负责工地巡查和监督战俘,既要防外贼,也要防他们生乱。”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眼前这三个他最信赖的伙伴和家人,语气深沉,“我们修的,不只是一道墙。它是给所有选择留在这里的人的一颗定心丸。城墙有多坚固,他们的信心就有多足,我们未来的路就能走多宽。”
他望向眼前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眼下,先把这四平方公里守好,足够了。够我们踏踏实实发展二三十年。等将来,人丁更旺,技术更强,家底更厚,如果那时还需要,再把城墙往外推,或者去河对岸开新地。现在,一步一个脚印,把这第一道屏障,给我牢牢地立起来!”
杨保禄用力点头,卷起图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弗里茨右手握拳,轻轻捶了一下左胸,行了个礼。杨建国看着儿子和孙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规划已定,整个庄园及其附属的集市,像一部开始加速的机器,围绕着筑城这个核心任务运转起来。
次日清晨,采石场率先热闹起来。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取代了往日的宁静。战俘们在监工的看守下,用重锤和楔子劈开山岩,再将大石粗略凿成便于运输的形状。改良过的铁质工具显示了它们的优越性,尽管效率依旧无法与现代机械相比,但比这个时代普遍使用的熟铁工具已强出太多。
杨保禄几乎泡在了工地上。他带着两个识字的庄客,对照着图纸,用拉线的办法,将城墙的走向精确地标记在土地上。挖地基是第一道重体力活。冻土层以下的泥土坚硬潮湿,汗水很快浸透了劳工们的麻布衣衫。
与此同时,在庄园内部的工坊里,烧制石灰和砖瓦的窑炉日夜不停地冒着烟。杨建国亲自盯着三合土的配制,石灰、黏土、沙砾的比例必须精确,糯米浆的添加时机和浓度也很有讲究。老头儿对这事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因为他知道,这看似不起眼的“泥巴”,将是未来城墙坚固程度的关键之一。
集市上,康拉德和皮埃尔选定了相邻的两块地,紧靠着规划中的主干道。他们拿着管事给的建筑章程,找到了一队在集市登记的泥瓦匠和石匠,开始商讨具体的建造细节和工钱。石料从采石场一车车拉来,整齐地码放在地块旁,引来不少商人围观。那灰白色的石头,在阳光下泛着坚实的光泽,无声地宣告着一种新的秩序和承诺。
几天后的傍晚,杨亮和杨建国在庄园主堡二楼的小房间里吃饭。桌上摆着黑面包、豆子浓汤和一点腌肉。窗外,能望见远处工地上点燃的几堆篝火,像黑暗中的灯塔。
“石头房子这要求,挺绝。”杨建国咬了口面包,忽然说道,“一下子就把人的心气儿给定住了。”
杨亮喝了口汤:“没办法,水泊梁山还得有个聚义厅呢。我们想成事,就得先让人安心,再让人有心。木头棚子,风吹就倒,让人怎么敢把身家性命押上来?”
“是啊,”杨建国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的火光,“这世道,人求个安稳,比求一顿饱饭还难。你给了他们安稳,他们就会给你卖命,至少,会老老实实给你交税。”
“不光是为了税,”杨亮放下木勺,“我们要的,是一个中心。一个能让周围的财富、人力、技术都自动流过来的中心。安全,就是最强的磁石。”
杨建国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他很懂儿子嘴里那些“磁石”、“中心”的大道理,他更看得懂那些商人眼神的变化,看得懂庄客们干活时比以前更卖力的劲头。
夜色渐深,工地上的篝火在夜色中顽强地燃烧着,与天空中的星辰遥相呼应。叮当的凿石声和劳工的号子暂时停歇了,但一种蓬勃的力量,已经在这片河湾之地生根发芽,伴随着即将拔地而起的石墙,不可逆转地生长起来。这道墙,将是杨家庄园实力与意志最直观的体现,它无声地告诉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在这里,财富可以积累,安全不容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