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长生看到了那个户部小吏因为核对错一车书籍而急得跳脚,额头青筋暴起;
看到了一个自发而来的老工匠,抚摸着运来的名贵紫檀木料,眼中闪烁着不为工钱,只为能为自己心目中的圣地万民书院添砖加瓦的自豪;
看到了一个穿着打补丁长衫的寒门学子,在等待卸车的间隙,偷偷翻开油毡布一角,贪婪地吸了一口书卷那陈腐又芬芳的气息,脸上是纯粹的、近乎朝圣的喜悦,仿佛嗅到了梦想的味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无声地涤荡过心田。
冰冷的神性外壳悄然剥落,露出内里温热的人性内核。
是的,他明白了。
系统的答案,与他此刻的感受不谋而合。
他并非高高在上的棋手,冷漠地拨弄棋子。
他是这洪流的一部分,是推动者,也是见证者。
他的喜怒哀乐,已与这世界的脉搏相连。
他喜欢看李世民眼中对未来的野望与如履薄冰的谨慎;
喜欢看朱雄英小小的身躯里燃烧的矢志不渝的火焰;
喜欢看绾绾在毁灭世家时眼中迸发出的那丝“同舟共济”的信念之光。
也乐于看到李建成挣脱储位枷锁后的释然与迷茫,魏征跌入尘埃后的茫然与挣扎,甚至试图抓住一根稻草重新爬起的狼狈……
甚至,连那些被碾碎的世家的绝望与不甘,也是这宏大变革画卷中不可或缺的一笔,衬托着新生的可贵。
这一切的“鲜活”,皆因他“参与”其中,而非“俯瞰”。
他走进了这幅画,成了画中人。
无敌的力量没有让他冷漠,反而因为自己建立红尘卦堂、一步步引导推动的这份入骨的参与感,让他对这个世界,对这片红尘,生出了深沉的爱与眷恋。
他不再是过客,而是归人。
此处心安是吾乡。
迷茫?
早已在一次次的选择与改变中消散。
犹豫?
更是不存在。
前路清晰,心灯已亮。
逸长生嘴角勾起一抹了然通透的笑意,干净、纯粹,带着洞悉一切后的安然与坚定。那笑容冲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惫懒,显出一种别样的光彩。
他站起身,拍了拍青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目光越过沸腾的宫门广场,投向长安城西郊的方向——
万民书院临时库房所在,那里,才是新希望的真正起点,是这场变革的核心所在。
长安西郊,昔日属于皇家庄园的一部分,风景秀美,人烟稀少。
如今已完全变了模样。
高大的围墙被推倒重建,范围扩大了数倍不止,圈起了大片土地。
规划中的万民书院核心区域,还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巨大的地基坑洞如同大地的伤口,旁边堆积着如山的建材。
打夯的号子声粗犷有力,数十名赤膊的壮汉喊着节奏,将沉重的石夯拉起又落下,夯实地基;
锯木的嘶鸣声尖锐刺耳,拉大锯的工匠们汗流浃背,将原木分解成梁柱板材;
匠人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声,指挥声,争论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与力量的劳动交响。
在工地边缘,一片相对平整、尚未开始建设的空地上,搭起了数个巨大的牛皮帐篷,用以临时办公和存放重要图纸册簿。
其中一个最大的帐篷,便是万民书院筹建的核心所在——临时的规划中枢。
帐篷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几张长条木桌拼凑在一起,上面铺满了各式图纸、清单、册簿。
桌旁围坐着十余人。气氛肃穆而专注,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和一种名为“理想”的灼热气息,压过了帐篷外工地的喧嚣。
主位之上,坐着的竟是一个身高尚不及桌面、需要垫着厚厚坐垫才能露出小脑袋的孩童——大唐太子李承乾。
他那张稚嫩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眼神却亮得惊人。
如同淬火的星辰,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专注与魄力。
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工部一位主事的汇报,关于砖石木料供应与工期安排的估算,小手还不时在面前的草纸上记录下几个关键数字。
李承乾的下首左右,分别坐着两人。
左边,是李建成。
一身素净布衣,洗得发白,脸上日积月累的疲惫与风霜尚未完全褪尽,但眼神却不再是昔日的阴郁或颓唐,而是清澈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挣脱束缚后的轻松与全情投入工作的专注。
他面前摊开着厚厚几卷营造图纸和物料清单,手指不时在上面划过,低声与旁边一位精于营造、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工匠交换着意见,态度谦和。
右边,则是身形魁梧、面容刚毅如铁的单雄信。
他并未坐下,而是抱着双臂,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矗立在李建成身侧稍后方。
那双虎目精光四射,毫不掩饰地、警惕地扫视着帐篷内每一个人,尤其是在座几位被李承乾点名参与进来的原东宫属官,或与世家有牵连的官员身上停留最久。
他身上没有散发出逼人的杀气,但那历经沙场沉淀下的无形压迫感,却让被注视者如芒在背,不敢有丝毫懈怠或异动。
李建成提议的“禁制”,他以最极端、最直观的方式执行着。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警告:李建成若有异动,他手中的金钉枣阳槊,会毫不犹豫地先斩后奏!
太子的安全与书院的顺利推进,高于一切。
再往下,则是几位核心人物。
魏征,这位昔日的诤臣,以敢言直谏闻名于朝野,如今却穿着最低等的书吏皂衣,坐在最末位。
他脸色依旧有些灰败,眼神深处残留着信念崩塌后的茫然与自我怀疑,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但此刻,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手中一支劣质毛笔飞快地记录着会议中的每一项决议、每一组物资数据。
那支笔仿佛是他重新抓住的、唯一能证明自己还存在价值的救命稻草。
负责皇家秘藏拓印事宜,让他终日与那些他曾视为国之重器、不容有失的典籍为伍,心境在日复一日麻木的抄写、核对中,悄然发生着难以察觉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