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青衫微动,踱步至田光面前,声音渐沉。
“农家弟子,可还有几人能静下心来,钻研如何提高谷种产量?如何改良农具?如何防治病虫害?
如何根据天时地利,让贫瘠之地也能多收三五斗粮食?你们沉迷于权谋斗争,醉心于地泽大阵的杀伐威力,甚至视其为争霸江湖的资本!”
逸长生的语气忽然变得锐利:那位象征着农家根本的长老,若他已忘却了之本意,只知钻研杀人之刀法,那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样的农家,空有之名,却无之实!
你们脱离了土地,脱离了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真正需要你们帮助的农夫!
田光跪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逸长生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锄头,刨开了他内心深处早已隐隐不安的土壤。
他想反驳,想辩解,却发现任何言语在这样赤裸裸的现实面前都苍白无力。
农家,确实离土地越来越远了……
他想起了那些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的老农,想起了那些因天灾歉收而绝望的眼神……
一种巨大的羞愧和沉重的责任感,狠狠压在了他的心头。
田光猛地抬起头,那张憨厚黝黑的脸上,此刻充满了迷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他梗着脖子,用尽力气吼道。
道尊!您说的……或许有道理!可……
可大秦暴虐,对六国遗民举起屠刀,动辄连坐,征发无度,修长城,建阿房,役夫死者枕藉!
此等行径,有违天和!百姓苦不堪言!
俺农家反抗暴秦,为天下苍生发声,何错之有?为何道尊还对大秦如此推崇?对俺们如此苛责?
他这是将内心的积怨和最后的倔强一股脑儿吼了出来。
逸长生看着田光那双充满血丝、写满不服的眼睛,没有动怒,反而轻轻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带着悲悯又略带嘲讽的笑意。
田魁首,你质问大秦残暴,那你可知其他哪个强盛王朝的建立,不是在尸山血海、腥风血雨中完成的?
你们原本所属的六国,对百姓就不残暴了吗?
秦扫六合固然霸道,但你看看那些成就霸业的王朝,哪一个不是血流漂杵?
王朝的兴衰更替,如同草木枯荣,是天道循环。
一个王朝之所以会被推翻,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它已经不再适合承担统治这个国家、引领这个民族前行的责任。
它的存在,已经成了阻碍进步、压榨民力、失去民心的障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你农家反抗大秦,固然有其因由,但你扪心自问,你们真的只是为天下苍生发声吗?
你们在反抗的同时,除了控诉大秦如何如何,除了哀叹自身境遇如何悲惨。
可曾真正拿出过改变这个世界的勇气和超越一切的方案?!
你们可曾真正俯下身去,带领百姓去开垦荒地、兴修水利、改良农具、增产增收。
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去改变他们的生活,去证明你们农家有能力带来更好的生存方式?
还是在反抗的口号下,依旧沉迷于内部的争权夺利,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推翻暴政后自身的飞黄腾达?
你们连自己农家的根基——农桑本业都守不住、做不好,谈何拯救天下苍生?
逸长生目光如电,直刺田光灵魂深处:请你正视自己。大秦的统治,真的让你们所有人都活不下去了吗?
关中之地,在商君法度之下,农人勤耕,仓廪渐实;
巴蜀之地,都江堰滋养千里,天府之国名不虚传。
大秦统一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大利于天下百姓。
你农家为何只看到刀兵征伐之酷烈,却看不到秩序统一带来的长远益处?
你为何不问问自己,如果当年六国之中,有哪一国能像大秦这般锐意进取、革新变法、富国强兵,最终一统天下,或许……
你们就不会有今日之困?
说到底,你们反抗大秦,与你们当年依附六国权贵一样,不过是一次失败的。
投资失败,怨天尤人,只会让自己永远困在失败的泥潭里,固步自封,永远也看不到那山顶真正的风光。
只有正视失败,吸取教训,重新找到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才能在绝境中开辟新的道路。
否则,就算没有大秦,也会有其他力量将你们淘汰。
轰——!
逸长生这一番话,振聋发聩。
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开了田光心中那层厚厚的迷障与怨怼。
他整个人如遭重击,呆立当场,黝黑的脸庞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眼神由愤怒、迷茫,逐渐转为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与……空前的明悟。
是啊,反抗……反抗了这么多年,农家得到了什么?
除了损失惨重,除了内部更加分裂,除了离土地越来越远,还有什么?
他田光自己,又为天下农人真正做过多少实事?
那句投资失败,更是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刺穿了他内心深处那点不愿承认的私心。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愧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让他浑身颤抖,汗如雨下。
最终,那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坐在地,双手深深插入花白的头发中,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荀子闭目长叹,逸长生对农家的剖析,何尝不是对儒家的一种警醒?
抱残守缺,固步自封,沉迷于门户之见和虚名,忘却了教化天下的根本职责,儒家……
又何尝不是走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
嬴政的来,看似屈辱,却又何尝不是一次当头棒喝?
他心中那团被逸长生点燃的希望之火,燃烧得更加炽烈。
伏念亦是心潮澎湃,看向逸长生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深思。
这位陆地真仙的目光,穿透了千年迷雾,直指各家学说的核心本质与时代症结。
只是,秦的横扫六合,是建立在他们的曾经的主君,以及逝去的亲友的尸骨之上的,他们真的很难接受臣服在嬴政这样的刽子手的帝威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