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的热气氤氲不散,洞内弥漫着药香与湿润的水汽。
云清辞的内伤在泉水的滋养和自身功法的运转下,暂时被压制住,但经脉深处那冰寒刺骨的剧痛,仍如附骨之疽,阵阵袭来,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脸色依旧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紧抿的薄唇失去所有血色,唯有那双冰眸,因强忍痛楚而显得格外幽深。
厉战始终背对着他盘坐调息,身影在莹白的光线下凝定如山,仿佛与这洞窟融为一体。
然而,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紧绷感,却揭示着平静下的暗流。
不知过了多久,厉战起身,走到洞窟一角,那里放着几个密封的陶罐。
他拍开其中一个的泥封,一股更加浓郁辛辣、混合着奇异药草气息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温泉的硫磺味。
他取来两只粗糙的陶碗,斟满那色泽暗红、浓稠的酒液,然后走回池边,将其中一碗放在云清辞触手可及的暖玉岸沿上。
“药酒,镇痛。” 他言简意赅,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说完,他便拿着另一只碗,重新坐回不远处的玉台,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
云清辞垂眸看着那碗暗红色的液体,刺鼻的药味混合着酒气冲入鼻腔。
他素来不喜这等粗劣烈酒,更厌恶这种关怀。
但体内一阵猛过一阵的、仿佛要将经脉冻裂的剧痛,让他指尖微微颤抖。
沉默片刻,他终究伸出手,端起了那只粗糙的陶碗。碗壁温热,药酒的气息灼人。
他闭上眼,将碗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如同烧红的刀子划过,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随即化作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向四肢百骸,与体内肆虐的冰寒之气猛烈冲撞!
那滋味绝不好受,却奇异地分散了部分尖锐的痛感,带来一种麻木的、昏沉的暖意。
一碗下肚,云清辞苍白的脸颊迅速浮起一层不正常的薄红,冰封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眼神不似平日那般锐利刺骨,反而有些涣散迷离。
他酒量极浅,这药酒性烈,加之有伤在身,酒意上来得极快。
厉战也在一碗接一碗地喝着,他喝得沉默而迅疾,古铜色的皮肤下隐隐透出赤色,眼神却愈发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只是那潭水深处,似乎也有什么被酒意搅动,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洞内一时只剩下酒液入喉的声音和泉水汩汩的轻响。
酒意逐渐上头,冲淡了理智的堤防。
云清辞靠在温暖的池壁上,身体被热泉和酒力包裹,意识有些飘忽。
他怔怔地望着前方那个模糊而熟悉的背影,三年来的种种,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
那个卑微的杂役,那个冷峻的少主,那个与他争夺雪莲的对手,那个在危难时出手相助的“敌人”……
无数画面交织,最终定格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他冰冷地说出“滚”字时,少年瞬间黯淡绝望、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眼神……
一股强烈的冲动,混合着酒意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酸楚,猛地冲上心头,冲破了常年冰封的唇舌。
他忽然开口,声音因酒意而带着一丝罕见的沙哑和绵软,不再冰冷,反而有种茫然的脆弱,在这寂静的洞中显得格外清晰:
“当初……”
他顿了顿,醉眼朦胧地看着厉战瞬间僵直的背影,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吐出后面几个字,轻得如同梦呓:
“……为何不走远点……”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洞窟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咔嚓!”
厉战手中那只粗糙的陶碗,竟被他骤然收紧的五指硬生生捏碎!
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暗红的血珠瞬间渗出,顺着他古铜色的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身下的玉台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但他仿佛毫无所觉。
他猛地转过头!
那双总是深邃平静或冰冷锐利的眸子,此刻却如同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的深海,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撕开旧伤疤的痛楚与暴怒!
他死死地盯着池中那个因酒意而眼波迷离、脸颊绯红、与平日判若两人的云清辞,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如同濒死的困兽。
能走去哪?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他心底最深处、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
将他三年来的挣扎、血泪、九死一生,全部残忍地翻搅出来!
他想起当年心死跑出霁月宫时,漫天风雪中的绝望与茫然;
想起初入北境,如同丧家之犬般被各方势力追杀,几次濒临死亡;
想起为了争夺资源、立足之地,与凶兽、与敌人、与这残酷的世道以命相搏,身上添了多少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想起无数个寒冷的夜晚,独自舔舐伤口,靠着对眼前这人又爱又恨的复杂执念,才硬生生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
走远点?
天下之大,可有他厉战的容身之处?
若不是被逼到绝境,他何须如此?!
一股混杂着巨大委屈、愤怒、以及深沉悲哀的暴戾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腾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吱声,手心的鲜血流淌得更多。
他看着云清辞那双迷蒙的、带着不解的醉眼,
看着对方那因酒意而卸下所有防备、显露出罕见脆弱的脸,
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怨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沙哑破碎到极点的低吼,带着血的味道:
“能走去哪?!”
这一声,不再是反问,而是控诉,是积压了三年、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血淋淋的绝望与不甘!
洞内死寂。
只有那三个字,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愤怒,在氤氲的水汽与酒气中,久久回荡,撞击着石壁,也撞击着两颗千疮百孔的心。
云清辞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痛苦与暴戾的低吼震得酒意醒了大半,
他怔怔地看着厉战那双赤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眸子,看着他不断淌血的手,心脏传来一阵窒息般的抽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厉战。
也从未想过,当年那句轻描淡写的“滚”,竟会将他推向如此……绝境。
醉意散去,留下的,是冰冷的清醒,和一种前所未有的、铺天盖地的……恐慌与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