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嘞!这小崽子咋活下来的?独眼军需官凑近时,怀表链钩住了婴儿襁褓。褪色的照片飘落在地,上面穿和服的女人被子弹打穿了眉心。所有人沉默地看着王铭章捡起照片,他竟哼起了川江号子,用刀尖在城墙刻下第122道划痕。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伪军劝降的喇叭声又响起来。那个油头粉面的汉奸举着白旗,貂皮大衣下露出丝绸衬里。王铭章眯起眼睛,发现汉奸右手缺了无名指——正是三年前被他亲手处决的鸦片贩子。
王师长!皇军承诺...汉奸的喊叫戛然而止。少年神枪手吹散枪口青烟,转头露出虎牙:报告师座,俺打中他金牙了!城头爆发的哄笑中,王铭章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的血痰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日军总攻在炮火中开始。当坦克碾过护城河浮尸时,王铭章正用绷带把指挥刀绑在手上。他的军装左襟别着三样东西:生锈的怀表、只剩下三发子弹的弹夹、还有从伪军尸体上扯下来的纯金领带夹。炮弹震落的灰尘迷了眼睛,他恍惚看见出征那天,成都百姓往战士们怀里塞的辣椒酱坛子。
师长!北门...浑身着火的观察员滚进指挥部,王铭章抄起茶缸泼过去,却发现里面是最后半杯烧酒。火焰熄灭时,他看清对方烧焦的耳朵上还挂着新婚妻子的绣花耳坠。观察员最后的遗言是摸出兜里的地契:交给...我婆娘...
正午阳光直射城楼时,王铭章站在仅剩的旗杆旁。军旗早已千疮百孔,却仍固执地飘扬。他摸到腰间的手榴弹弦,突然想起那个总爱偷他烟丝的警卫员——那孩子今早用身体堵机枪眼时,嘴里还叼着半截烟卷。
枪声炸裂,硝烟如墨般泼洒在天空,仿佛天地都在颤抖。王铭章的耳朵被震得嗡鸣不止,像有千军万马在他颅骨里奔腾。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咸腥味混着铁锈般的血腥扑进喉咙——那是战友的血,也是自己的命。
“国元叔!”一个满脸泥灰的小兵扑到他身边,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角,“子弹没了……我们只剩最后一颗手榴弹了!”
刘湘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蹲下,从怀里掏出半截蜡烛,点燃后贴在胸前。火光映着他那张刀刻般刚毅的脸,瞳孔深处却燃起一种近乎温柔的火焰。他盯着远处鬼子的机枪阵地,声音低沉得如同山风掠过峡谷:“兄弟们,听好了——不是我们怕死,是我们不能让这山河变成别人的坟场。”
话音未落,一颗炮弹落在五米开外,泥土飞溅,砸在王铭章脸上,带着灼热的温度和刺鼻的硫磺气息。他猛地抬头,看见刘湘正用身体护住那个年轻战士,肩膀上已经渗出血迹。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父辈的脊梁”。
“你怕不怕?”王铭章咬牙问,声音嘶哑却清晰。
“怕啊。”刘湘咧嘴一笑,嘴角裂开一道新伤,“但我更怕看着你们一个个倒下去,而我连个名字都没法记住。”
这话像一把钝刀插进人心,疼得让人想哭。
战斗愈演愈烈,敌人火力密集得如同暴雨倾盆。川军弟兄们早已不靠纪律支撑,而是靠信念活着——他们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把敌人挡在这片土地之外。有人中弹倒地,仍挣扎着爬向敌阵;有人断臂之后,竟用牙齿咬住枪管继续射击。
“打呀!给老子狠狠打!”一位满脸疤痕的老兵怒吼着,双手握紧刺刀,冲进敌群,嘴里喊的是家乡话:“我家屋后那棵老槐树还在等我回去呢!”
可下一秒,他就倒在血泊中,眼睛还睁着,望着天边飘过的云,像是在看母亲的脸。
王铭章跪在地上,捧起那具冰冷的身体,鼻尖闻到的是腐烂与泥土混合的味道,耳畔却响起那句未说完的话:“妈……我还想回来……”
他哭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愤怒于这个国家为何容不下一群愿意为它赴死的人?愤怒于那些躲在后方的权贵,竟连一颗子弹都不愿给他们!
“你说对不对?”他转头看向刘湘,眼中泪光闪烁,“他们以为我们是草鞋兵,可我们是骨头做的!”
刘湘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又像个老人。他伸手摸了摸王铭章的脸颊,粗糙的手指沾满血污,却异常温暖:“小子,记住,真正的军人不是靠装备,而是靠心。我们不是为了活命才打仗,是为了让后来的孩子们能抬起头走路!”
此时,太阳快要沉入山峦,余晖染红整片战场,也照亮了川军最后的冲锋。
没有人再喊口号,只有脚步踏碎残阳的声音,沉重、坚定、不容置疑。
敌人惊慌失措,仓皇撤退,但就在这一刻,一颗流弹穿透了刘湘的胸膛。他踉跄几步,扶住一棵枯树,喘息急促,脸色苍白如纸。
王铭章冲过去,跪在他身旁,紧紧抱住他的身体,耳边是他微弱却清晰的声音:
“别哭……我这一辈子,没白活。”
“你不是草鞋兵,你是我的英雄!”王铭章哽咽着,眼泪滴在他胸口,滚烫如火。
刘湘微微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神却温柔得像春水:“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个四川人,只想守好自己的家。”
他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
那一刻,整个战场安静下来,连风都停住了。
王铭章抱着刘湘的尸体,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仰望苍穹,泪水滑落,滴在泥土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大地在哭泣。
他知道,这场仗还没赢,但他也知道,川军的精神已深深烙进这片土地,比任何钢铁都要坚硬。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雪粒般的冷意,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王铭章站在滕县城头,目光扫过那一片残破的城墙、焦黑的瓦砾和尚未冷却的尸体——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痛。他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血腥交织的味道,那是一种无法洗净的苦涩,像是舌尖舔过铁锈后的余味。
李宗仁站在他身旁,一身灰布军装,肩章早已磨得发亮,可整个人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进大地的枪。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却不似常人那般锐利,反倒有种沉静如水的力量,仿佛能把人心照得通透。“你不怕死吗?”他忽然问,声音不大,却像锤子砸在王铭章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