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长雷厉风行的授权和亲自出马,如同给陷入泥潭的春耕工作注入了强劲的推进剂。他亲自赶往营部,以牧场春耕的严峻形势和不容有失的责任为筹码,几乎是以不容置疑的态度,硬是从本已紧张的储备中,争取回了一批籽粒饱满、品相远胜从前的玉米种子。当那辆满载着希望种子的马车在夕阳的余晖中驶回牧场时,所有悬着的心都稍稍落下了一些——至少,那曾被劣种蛀空的根基,如今被更换成了坚实的良材。
但苏晚清亮的眸子里,并未因此放松。她深知,优质的种子只是漫长征程的第一步,是具备了潜力的内因。而补种,是在违背作物生长规律、错过最佳时令的逆境下进行的强行干预。这意味着,这些珍贵的种子一旦入土,其萌发的幼苗将面临更低的土壤温度、更激烈的杂草竞争,以及随之而来更高的病虫害侵袭风险。必须为它们披上额外的“盔甲”,提供额外的“滋养”,才能在这不利的开局中,最大限度地保障出苗率和幼苗的健康成长。
她的目光,越过那些金黄的种子,投向了牧场里最寻常、最不起眼,却也最容易大量获取的东西——草木灰。
连部前的空地上,气氛不同于往日。几口用来烧水的大铁锅,以及从各家各户临时征集来的旧铁皮桶、破脸盆,被杂乱却有序地架设在砖石之上。底下燃起的不是炊烟,而是噼啪作响的熊熊火焰。这不是在准备任何人的餐食,而是在苏晚的指挥下,进行着一项看似回归原始、实则蕴含智慧的关键工序——大规模制备草木灰。
“苏晚,这……黑乎乎的灰,真的能顶大用?”孙小梅看着苏晚神色平静地将一捆捆干燥的麦秸、废弃的豆荚杆,甚至清理出来的枯枝败叶投入火中,忍不住再次确认。她内心是信服苏晚的,可看着这焚烧后只剩余烬的东西,要与那些金贵的种子联系在一起,总觉着有些玄乎。旁边几个被临时抽调来帮忙的知青,虽然手上没停,眼神里也飘着同样的问号。
苏晚手持一根长长的木棍,仔细地拨动着燃烧的柴草,确保它们能充分、均匀地燃烧,最终化作质地轻盈的灰白色灰烬,而不是残留大量未燃尽的黑炭。跳跃的火光映在她沉静而专注的脸庞上,镀上了一层暖色,却更衬得她眼神清明。
“有用,而且很有用。”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清晰地传入围拢过来的“科研小组”成员和帮忙的知青耳中。她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开始了现场教学,“草木灰,在我们现在的情况下,有两个主要作用。”
她顿了顿,让所有人的注意力更集中。“第一,它是非常好的钾肥。钾元素能帮助庄稼根系长得更壮实,茎秆更粗韧,将来不容易倒伏。我们补种晚,苗子先天可能弱些,壮秆壮根就尤其重要。”
“第二,”她用木棍指了指那些灰烬,“这东西是碱性的,本身就有一定的杀菌消毒作用。用它给种子拌种,相当于在每一粒种子外面,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壳。播种下去后,这层保护壳可以在种子周围营造一个相对‘干净’的小环境,减少土壤里那些伺机而动的病菌、害虫对嫩芽和幼根的侵害。对我们这种补种晚、地温偏低、种子抵抗力可能下降的情况,多这一层防护,可能就是保命的关键。”
她的解释,将老农口中可能存在的模糊经验,与她所理解的科学原理清晰地结合了起来,深入浅出。吴建国听得眼睛发亮,立刻撸起袖子,干劲十足:“懂了!就是既给种子穿上‘防弹衣’,又提前喂了‘强身健体丸’!苏晚,你就指挥吧,该怎么干,我们保证利索!”
苏晚微微颔首,放下木棍,开始亲自示范。
待柴草完全燃尽,只剩下灰白色的、手感细腻的灰烬,并自然冷却到不烫手后,她取来一面细眼的筛子,将灰烬仔细筛过,去除未能完全燃烧的小炭块、石子等杂质,得到最为细腻、均匀的草木灰粉末。
“接下来是拌种,比例和手法是关键。”苏晚让人取来一部分已经精心筛选过的、颗粒饱满的新玉米种子,倒入一个洗净擦干的大木盆中。然后,她用手捧起筛好的草木灰,并不直接倾倒,而是均匀地、慢慢地、如同点播般撒在种子表面,同时,另一只手伸入盆中,轻柔而持续地翻动、搅拌,让每一粒金黄的种子都能恰到好处地沾染上一层淡淡的灰衣。
“灰不能太厚,”她强调,手指灵巧地翻动着种子,“太厚了会闷住种子,影响它呼吸,反而弄巧成拙;但也不能太薄,太薄了起不到防护和补钾的效果。就像现在这样,看到每一粒种子都均匀地蒙上一层淡淡的灰白色,似有若无,就可以了。”她放慢动作,让周围的人看得更清楚,“还有,翻拌的动作一定要轻柔,避免碰伤种胚,那才是种子的命根子。”
她的整套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实验室里才常见的精准和耐心。很快,木盆中的种子仿佛完成了一次蜕变,从纯粹的金黄,变成了蒙着神秘灰白面纱的战士,静静地等待着奔赴土壤的战场。
“就这么简单?”赵抗美看着过程,觉得似乎并不复杂。
“原理不复杂,但成败往往在于细节。”苏晚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搅拌必须均匀,确保没有遗漏;最好是临播种前再进行拌种,拌好后不宜久放,要尽快播下去,避免受潮或放置过久影响效果。而且,严格来说,不同的作物,不同的土质,用量可能还需要微调。但这次我们时间紧迫,任务重,就先按这个比较通用、安全的方法来。”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越聚越多的、被紧急召集来参与拌种工作的知青和牧工们,提高了声音,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大家都看清楚了吗?我们就按照这个方法,分组同时进行,争取用最短的时间,把所有需要补种的种子都处理好!这一步,是我们能否挽回损失、让补种成功的关键一环!”
“看清楚了!”众人齐声应答,声音洪亮。有了之前出苗率对比那铁一般的事实带来的震撼,再听了苏晚这番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讲解,虽然未必人人都彻底消除了疑虑,但绝大多数人心中涌起的,是愿意尝试的冲动和坚决执行的决心。事实胜于雄辩,苏晚已经用她过往的成绩,赢得了执行层面的信任。
空地上顿时呈现出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负责筛灰的用力晃动筛子,让细腻的灰粉如雪般落下;负责运输的来回穿梭,将一袋袋种子运到指定地点;负责拌种的人们则或蹲或坐,围着木盆、席子,按照苏晚演示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操作起来。起初动作难免生疏笨拙,但在苏晚、吴建国等核心成员的不断巡视和及时指点下,很快便变得熟练、流畅起来。
苏晚穿梭在几个拌种点之间,不时蹲下身,抓起一把拌好的种子在掌心仔细查看,对灰量不均或者手法过重的,便轻声指出纠正。她看到那位平日里话语不多的老牧工王老汉,拌种时手法格外轻柔缓慢,嘴里还低声念叨着:“慢点儿,仔细点儿,这可都是救命的金疙瘩,轻拿轻放……”
她心中微微一动,一股暖流悄然划过。这些看似粗犷的牧工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或许不懂高深的理论,但一旦他们理解了所做之事的意义,那份执行起来的认真与细致,甚至超出了她的预期。这种来自群体的、朴素的信任和支持,让她肩上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些许。
陈野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人群的外围,他没有参与具体的拌种劳动,只是随意地靠在一个堆放的草垛旁,双臂环抱,目光沉静地落在忙碌的苏晚身上。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那沉默而挺拔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一种无声的支持。偶尔遇到需要搬动沉重种子袋的情况,他会默不作声地大步上前,利落地搭把手,完成后便又悄然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众人齐心协力的高效协作下,大量的种子以惊人的速度被处理完毕。一袋袋披上了灰白色“战甲”的种子被重新扎紧袋口,整齐地码放在板车上,整装待发,准备运往那片渴望生机的田野。
望着那成堆的、经过初步武装的种子,苏晚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草木灰拌种,这是她在现有条件下,所能动用的、最直接、最经济、也最可能见到实效的辅助措施之一。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农艺操作,更是科学知识对传统经验的补充与提升,是人的智慧在面对自然困境时,所进行的冷静而有力的反击。
当最后一袋拌好草木灰的种子被稳稳地抬上板车,车夫吆喝一声,准备出发时,苏晚直起有些酸胀的腰身,用手背轻轻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目光坚定地投向远方那片等待重新播种的、在春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沉寂的黑色土地。
接下来,就是将这些承载着汗水、智慧与无限希望的种子,亲手播撒到大地怀抱的时候了。
草木灰那微不足道的碱性微光,能否驱散劣种带来的阴霾,照亮这片受挫的土地,守护着新的生命冲破黑暗?所有的答案,都将在不远的将来,由那破土而出的第一抹新绿,郑重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