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奔涌的喜讯,如同后山骤然升起的凉风,带着沁人心脾的湿润,迅速席卷了整个被干旱炙烤的牧场。当第一批用木桶小心翼翼抬回来的、清澈见底、触手冰凉的井水,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时,往日的疑虑与观望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自抑的惊叹与劫后余生般的狂喜。马场长颤抖着双手捧起一掬井水,仰头饮下,那甘冽清甜的滋味仿佛瞬间冲刷掉了连日来的焦灼与沉重,他激动得当场宣布,要为所有参与打井的人员记上重重的一功。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主导者,苏晚却并未允许自己在成功的喜悦中沉湎太久。找到水源,仅仅是解决了“从无到有”的生存底线;如何将这股来之不易的“甘霖”,高效、公平地输送到每一片龟裂的田地,精准地滋润每一株濒临枯萎的庄稼,才是真正考验智慧与执行力的下一道难关。依靠最原始的人力肩挑手提,对于拯救牧场成百上千亩的农田而言,无异于精卫填海,徒劳无功。
就在井口水流趋于稳定、水质变得清澈如许的次日清晨,苏晚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井边。她的脚下铺开了一张崭新的、略显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条勾勒出初步的引水渠线与灌溉网络的雏形,线条简洁,却目标明确。
“光有源头活水还远远不够,我们必须建立一个能够覆盖主要田块的输水系统。”苏晚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对着围绕在她身边的打井队核心成员——陈野、石头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牧民领头人说道。她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坚毅的面庞,最后在陈野那包裹着厚厚绷带的手臂上微微停留,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随即又被更坚定的神色取代,“我们的目标是,用最低的水流损耗,将每一滴珍贵的水,引到最需要它的地方。”
她提出的方案务实而清晰,分为两步走:
第一步,是建设基础的“毛渠”骨架。从井口开始,充分利用地势的自然高差,向着下方几片旱情最严重、作物最关键的核心农田区域,开挖出浅浅的土质引水渠道。这需要精细的计算与施工,渠底坡度必须恰到好处——既要保证水流能依靠重力自然流淌,又不能坡度太大导致流速过快,冲刷甚至摧毁松软的渠壁。
“石头阿爸,你们对土地最熟悉,带领大家负责挖掘毛渠主干和支线。记住,渠底务必平整顺直,坡度务求均匀和缓。”苏晚果断地分配着任务。
第二步,则是直面输水过程中最致命的“渗漏”难题。在如此干旱开裂的沙质土地上开挖土渠,渗漏损失将极为惊人,可能宝贵的水流尚未抵达田头,便已悄然消失大半。对此,苏晚提出了一个极具巧思、完全因地制宜的解决办法。
“陈野,”她转向他,语气中带着商议,更蕴含着厚重的信任,“你手臂伤势未愈,不适合进行高强度挖掘。但我需要你负责一项更为精细和关键的任务。”她的指尖落在草图上那些被特别标注出来的渠线段落,“请你带一队人,去收集牧场所有能找到的废弃陶罐、瓦盆,甚至是形态完整的老葫芦。敲掉它们的底部,将它们首尾巧妙地连接起来,埋设在我们挖好的毛渠的关键段落下方,特别是那些土质沙性重、渗漏必然严重的区域。将这些陶管作为‘地下暗渠’,可以最大限度地锁住水流,减少无谓的损失。”
她稍作停顿,又补充了另一个关键点:“此外,在渠线经过的低洼地带,或者需要在不同田块之间进行配水的关键节点,我们需要用现成的石块和木料,垒砌几个结构简单的‘分水闸口’,以便灵活地控制和分配宝贵的水流。”
这个方案,没有依赖任何外来材料,完全立足于牧场自身所能获取的资源,充满了因地制宜的智慧与务实创新的精神。
陈野凝视着她,眼神深邃难测。他未曾预料到,苏晚会将如此依赖细致协调与精准判断的任务交付给他,尤其是在他身体不便的时刻。他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如同承接军令般,简洁而有力地回应:“明白。”
石头和他阿爸也立刻挺直了腰板,用带着口音的朴实语言,铿锵有力地保证,一定把毛渠修得如同草原上蜿蜒的哈达般平顺流畅。
一场新的、充满希望的建设会战,就此拉开序幕。这一次,不再是绝望之中的苦苦挣扎,而是手握希望蓝图下的主动创造。
井口旁,引水渠的起点处,人们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铁锹在阳光下划出有力的弧线,汗水滴落在新翻开的、带着潮气的泥土上,仿佛也带着欢欣。陈野则率领着一支精干的小队,如同寻宝般穿梭在牧场的各个角落,搜集着一切可用的“建材”,他甚至动员了几位尚存陶艺手艺的老牧民,尝试利用附近的黏土,紧急烧制一批虽然粗糙但足够实用的陶管来补充。他虽仅凭单手,指挥调度却依旧条理分明,目光精准地判断着每一件材料的可用性,指导着人们如何进行埋设、对接,确保每一段陶管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苏晚则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总工程师,身影活跃在井口、蜿蜒的渠线以及远处亟待灌溉的田块之间。她利用自制的简易水平尺——一段灌满清水、两端透明的软胶管,仔细测量、校准着每一段渠底的坡度;她亲自确定分水闸口的最佳位置与构造方式;她还要依据不同作物受旱的严重程度和未来的收成重要性,审慎地规划着水流的优先分配序列。
她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的人们便会投来信服、期待乃至感激的目光。那个曾经只局限于猪圈和一小片试验田的“女技术员”形象,如今已深深镌刻在牧场每一寸渴望水源的土地上,烙印在每一个期盼生机的心田之中。
数日之后,当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第一股清澈、冰凉的井水,顺着新开挖的毛渠,蜿蜒流过那段精心埋设了陶管的“防渗试验段”,最终带着欢快的潺潺声,一举涌入最靠近后山、那片几乎已被判了“死刑”的枯黄玉米地时,所有守候在田埂上的人们,爆发出了比发现水源时更加热烈、更加持久的欢呼!
久违的清水,如同慈母的手,温柔地浸润着干裂到张开巨口的土壤,沿着玉米作物饥渴的根部缓缓渗透、蔓延。那些原本卷曲、焦黄的叶片,仿佛被注入了神奇的活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舒展开来,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嫩绿光泽。许多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工,忍不住蹲下身,用布满老茧的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混合着泥浆的渠水,浑浊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与清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复苏的土地上。
“活了!活过来了!庄稼有救了啊!”
“苏晚同志……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咱们全场上下的命啊!”
发自肺腑的感激话语,由衷的赞叹,如同这及时的甘霖一般,温暖地包裹着苏晚。
她没有居功自傲,只是静静地伫立在田埂上,深邃的目光追随着那流淌的水流,看着它如何一点点唤醒沉睡的土地,如何将希望重新点燃在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她似乎有所感应,微微侧过头,恰好看见陈野站在不远处的一段渠边,正用他未受伤的右手,沉稳地调整着一处简易分水闸口的垫石。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他也恰好抬起头。
隔着忙碌而欢欣的人群,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悄然交汇。
他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惯常的冷硬线条并未改变,然而,那双总是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此刻似乎消融了几分往日的凛冽,多了一丝难以准确捕捉的……温润?或许,那只是渠中粼粼波光,恰好映入了他的眼底。
苏晚平静地收回目光,内心深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丰盈。
这甘霖,不仅润泽了干涸板结的土地,更悄然流淌过曾经因争夺水源而流血、因生存困境而布满裂痕的人心。知识化为了改天换地的切实力量,团结协作凝聚成了照亮前路的永恒希望。在这片广袤而严酷的冰原上,她又一次,凭借不屈的智慧与辛勤的汗水,为众人,也为自己,劈开了一条通往生生不息的、坚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