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株停止生长的信号明确无误,如同秋日晴空中一声清亮的号角,宣告着漫长孕育期的终结。试验田里那股积蓄了整个生长季的、饱含希望的张力,仿佛已经满溢到土地表面,随时准备破土而出。整个牧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都聚焦到了这片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土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好奇、期待与些许不安的微妙气氛。这被如此精细伺候了几个月的“宝贝疙瘩”,究竟能交出怎样的答卷?
苏晚深知,确定最终的收获日期是丰收前最后一道、也是至关重要的技术关口。这需要精准把握那个稍纵即逝的“最佳时刻”。收获过早,块茎皮薄如纸,易破损难储藏,淀粉等干物质尚未达到积累峰值,产量和品质都会大打折扣;收获过迟,则可能遭遇突如其来的严重霜冻,块茎受冻后极易腐烂变质,或者增加田间病害感染的潜在风险,同样会导致前功尽弃。这个决定,必须建立在坚实的客观依据之上。
最后的监测阶段,苏晚投入了前所未有的专注。她不再仅仅进行非破坏性的田间观察,而是开始了谨慎而有计划的破坏性取样。每日清晨、午后和黄昏,她都会带领核心团队的成员,按照预先设计好的抽样方案,在不同处理区、不同长势的植株中,随机选取代表株。
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细心和统一的标准。通常由力气大、手下有准头的石头,按照苏晚指定的位置,用特制的小铲极其小心地挖开植株一侧的土壤,避免伤及主块茎簇。当沾着新鲜黑土的块茎部分显露时,苏晚会亲自俯身,戴上手套,进行一系列快速而专业的检验。
她用手指的触感来评估表皮木栓化的程度:用指甲侧缘在不同块茎上以相同的力道轻轻刮擦,观察留下的痕迹是深是浅,是迅速消退还是顽固留存。成熟的标志是表皮形成一层坚韧的“盔甲”,刮痕浅淡且不易持久。
她轻轻捏住块茎,尝试用极小的力度左右晃动,感受其与匍匐茎连接的牢固程度。完全成熟的块茎,其连接的匍匐茎会自然干枯、纤维化,稍加分离便能自然脱落,发出清脆轻微的“啪”声。
为了判断淀粉积累的终极状态,她甚至会现场剖开一两个最具代表性的块茎。锋利的刀片划过,露出新鲜的切面。她仔细观察切面颜色氧化的速度,淀粉含量高的块茎,切面会在空气中迅速变为深色;同时,她用指尖捻摸切面的质地,感受那份独特的、干爽粉糯的质感,这与水分含量高时的水润脆嫩感截然不同。
每一次取样和检测,都是一个微型的数据收集现场。赵抗美紧跟在旁,用他特有的细致,用简单的符号和等级表示,记录下每一株取样编号、各项检测结果;孙小梅则汇总这些即时数据,并与之前非破坏性观测的记录进行关联比对;周为民常常在取样后,仔细研究挖开的小土坑,观察残留根系的状态和土壤结构;吴建国则负责善后,将取样后的土坑仔细回填,并做好标记,维护着试验田最后的完整与整洁。
除了田间的生理指标监测,苏晚还动用了所有可用的“气象预测”手段。她频繁拜访几位年迈而经验丰富的老牧工,聆听他们关于“看云识天气”、“动物知寒暖”的古老智慧;她自己也更加留意早晚的云霞色彩、风向的变化、以及牲口归栏时的细微举动。她将这些零散的信息与自己对天气模式的有限知识片段进行拼接,试图勾勒出未来十天到半个月的天气轮廓,重点评估出现毁灭性早霜的概率。
连续数日高强度的监测与数据分析后,苏晚的心中已然有了清晰的结论。一个秋阳明媚的下午,她带着那本凝聚了最终判断依据的厚实记录本,走进了马场长的办公室。本子上不仅有条理清晰的汇总数据,还有她手绘的简单图表,直观展示了块茎成熟度各项指标的达标比例,以及未来天气趋势的分析摘要。
“场长,”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将记录本在办公桌上摊开,“经过连续五天的密集取样和观测,我们核心试验区的F2代材料,大部分已经达到或超过了理想收获的生理指标。”
她的手指划过一行行数据,“您看,块茎表皮木栓化完全的比例超过百分之九十;匍匐茎自然脱落率达到八成五;随机取样块茎的淀粉切检,粉质化程度良好。这标志着地下块茎的营养生长和物质积累已经基本完成。”
她顿了顿,翻到天气分析部分:“同时,我们综合了老职工的经验和我最近的观察,未来七到十天内,出现足以造成冻害的强霜冻天气的可能性非常低。天气将以晴好、干燥为主,非常有利于收获后的田间晾晒和预处理。”
最后,她的指尖落在一个用红笔圈出的日期上,眼神坚定地看向马场长:“综合所有因素,我认为,三天后,也就是本月二十六号,是开始分区、分批收获的最佳窗口期。那时块茎成熟度将达到顶峰,天气条件也最为配合,能最大程度保证我们收获的薯块完整、品质优良,并为后续的称重、考种、筛选留种工作打下最好基础。”
马场长听得极其认真,浓眉下的眼睛随着苏晚的讲解在记录本上移动。虽然他未必完全理解每一项专业指标的具体含义,但他看得懂那份一丝不苟的严谨,看得懂图表中清晰呈现的趋势,更看得懂苏晚眼中那份历经锤炼后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笃定与自信。他的目光从本子移向苏晚的脸庞,那张脸比初来时黑了些,也清瘦了些,但眉宇间的神采却愈发清亮逼人。没有任何犹豫,马场长蒲扇般的大手在桌面上用力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好!苏晚,就按你说的办!三天后,咱们牧场上下,集中力量,收获你这片‘希望田’里的‘金疙瘩’!”
他立刻提高了嗓门,朝门外喊道:“李干事!进来!”
待李干事小跑进来,马场长语速快而有力地吩咐:“立刻通知各生产队队长,把手头不急的活计都调整一下!三天后,也就是二十六号上午,所有能抽调的劳力,带上最好的工具,全部到苏晚同志的试验田集合!一切行动,听从苏晚同志统一指挥!运输的车辆、称重的磅秤、还有记录用的纸笔,全都给老子准备得妥妥当当!这次收获,是咱们牧场当前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随着秋风,瞬间传遍了牧场的每一个角落。食堂里、井台边、马厩旁,人们都在兴奋地谈论着。期盼已久的丰收,终于要拉开它神秘而激动人心的帷幕了!一种混合着兴奋、好奇、期盼与些许紧张的情绪,在牧场上空弥漫、发酵。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片即将被铁锹和双手唤醒的土地,等待着三天之后,泥土翻开的刹那,去共同见证那个被汗水、智慧与信念共同浇灌出的奇迹。
收获日,就此一锤定音。一场检验数月心血、智慧与坚韧成果的终极大考,即将鸣锣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