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陆寅站得笔直,像一杆刺破青天的长枪。
台下,死寂一片。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数万人的喉咙。
那个裁判哆哆嗦嗦地爬上台,嘴唇翕动了半天,才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几个字。
“第六场,胜者——江东瘦虎,陆寅!”
“今日比武,首擂方,胜!”
短暂的停顿后,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轰然炸响!
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屈辱,在此刻尽数化作了宣泄的狂潮。
无数顶帽子,手帕,报纸被抛向空中,遮蔽了跑马场的上空。
人们拥抱着,嘶吼着,笑中带泪,分不清彼此。
“赢了!”
“我们赢了!”
“江东瘦虎!江东瘦虎!江东瘦虎!”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将跑马场的顶棚掀翻。
洋人观众席上,那些穿着体面,举止优雅的先生太太们,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咒骂着,推搡着,愤然离席,仿佛多待一秒都是对自己的羞辱。
黄金荣在几十个保镖的簇拥下来到擂台边上。
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抬手朝台上的陆寅拱了拱手。
“陆老板,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说完他就走了,走得干脆利落,连多余的话都没留下一句。
杜月生没急着走。
他等黄金荣走远,才慢悠悠地踱到擂台边。
看着陆寅满脸血污,杜月生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过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然,今天是东风压西风。不过日后,陆老板还是得小心一二......”
说完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陆寅听懂了。
杜月生这是在暗示他,今天赢了比武,出了风头,以后树敌更多了。
今天的胜利是华人压倒了洋人,日后就不一定了。
记者们的手里的相机疯狂闪烁,咔嚓声不绝于耳。
台下的欢呼声越来越高,汇成了一个声音。
“陆老板!说两句!”
“陆老板!说两句!”
陆寅的目光越过黄金荣和杜月生,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激动,亢奋的脸。
他看到了梁焕,看到了袁宝,看到了鲍立奎和羊拐,汪亚樵,看到翟婉云担忧的眼神,也看到远处人群外,叶宁和洪九东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看来,那个给霍元甲送茶水的服务员抓到了。
陆寅心中了然,一股浊气缓缓吐出。
他推开身前的记者,走到了擂台中央。
他没有拿扩音的铁皮喇叭,只是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周身力气,声音穿透了整个跑马场。
“诸位!同胞们!”
喧闹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那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今天,我站在这里,我们打败了西洋人,打败了东洋人。”
陆寅语气很平静,“你们觉得,威风吗?”
“威风!”
台下响起山呼海啸的回应。
“你们觉得,解气吗?”
“解气!”
陆寅笑了,那笑容带着血,显得有些狰狞,“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威风,也不觉得解气!我只觉得……悲哀!”
全场愕然。
“为什么要办这场比武?霍大侠的初衷是什么?是强国强种!是为了告诉洋人,我们不是东亚病夫!”
“可笑不可笑?我们是不是病夫,居然需要用打赢他们来证明?”
陆寅的声音变得自嘲,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刺进每个人的心里。
“就在半个月前,关东军炮轰沈阳,接着又攻占长春。”
“今天!现在!关东军的铁蹄正在北方践踏我们的河山!!”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全场。
“你们告诉我,打赢几个洋人,杀几个汉奸,我们就不是病夫了?我们的国,就不破了?我们的家,就安稳了吗?”
“不会!!”
陆寅一拳砸在围栏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觉得,国家大事跟自己没关系。”
“东北?远着呢!!”
“可我要告诉你们,今天东北丢了,明天就可能是华北,是江南,是四川,是广东!!
“到那时候,谁能来救我们?”
台下华人目光灼灼,竟有人开始抹泪。
陆寅眼神坚定,看着台下华人,“只有我们自己。”
“国术,是什么?”
“是强身健体?是修身养性?狗屁!”
“我告诉你们!国术是杀人技!国术是一种精神!是我们的祖宗,在战场上,一刀一枪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本事!是保家卫国的本事!”
“日本人不可怕。他们的武士,照样被咱们用拳头打死在擂台上。他们的军队,也一样能被炸得支离破碎!
“我陆寅就是个混码头的。在座诸位,有拉车的,有开饭馆的,有学生,有教书的先生,有唱戏的角儿!”
“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只问一句,你们的血,还是热的吗?!”
“醒醒吧!我的同胞们!”
“这个国家,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用我们的拳头,用我们的血肉,去告诉那些东洋人,西洋人!我们不是东亚病夫!”
陆寅最后提高了音量,用一种悲怆而坚定的语调,念出了两句诗。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诸位!”
“国难当头,吾辈当自强!”
说完,对着全场所有同胞,深深地鞠了一躬。
全场起立。
掌声经久不息。
许多人看着那个血染的背影,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
这一夜,注定无眠。
明日沪上所有的报纸头条,也注定只属于一个人——江东瘦虎,陆寅。
台下,有人跟着喊起来。
“吾辈当自强!”
“吾辈当自强!”
“吾辈当自强!”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
整个跑马场,所有华人都在喊。
裴石楠和梁焕对视一眼,也跟着喊了起来。
汪亚樵站在人群里,抬手抹了把脸,转过头,不让别人看见。
翟婉云站在翟隆泰身边,眼泪止不住地流。
老爷子看着台上的陆寅,嘴角勾起一个笑容。
这小子,有出息。
远处,渡边正雄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川岛芳子小姐,这个人,很危险。”
渡边正雄低声说。
说完,他脸色铁青离开了跑马场。
川岛芳子没有说话,眯着眼睛看了陆寅一眼,眼神复杂。
然后转身跟上渡边正雄的脚步。
陆寅在鲍立奎,裴石楠,汪亚樵等人的簇拥下,艰难地从狂热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整个跑马场,从学生到商贩,从武人到车夫,所有华人,都在嘶吼。
那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冲散了沪上的靡靡之音,冲破了租界的纸醉金迷,直上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