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区的一间西式诊所里。
陆寅的意识是飘着的。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悬浮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
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很干净,又有些刺鼻。
低头看去,他看见那个自己,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铁架床上,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呼吸平稳。
一个穿着白大褂,烫着时髦卷发的漂亮姑娘正在给他换药,她的动作很轻,很仔细。
床边,洪九东正百无聊赖地削着苹果,嘴里还不停地犯贱。
“我说婉云妹子,你这药行不行啊?这都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醒?别是给治坏了吧?”
“呸呸呸!”
翟婉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少在这儿乌鸦嘴!陆大哥这是力竭脱虚,内腑也受了震荡,哪有那么快醒的。我用的都是最好的药。”
“而且,爷爷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小阿哥……睡觉……”
墙角,袁宝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大脑袋一点一点,显然已经困的不行。
这是哪?
翟婉云的诊所?
陆寅的意识想要下沉,想要回到那具身体里,却发现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着。
下一秒,眼前的景象陡然变换。
消毒水的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霞光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煤烟与饭菜香的潮湿气息。
他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在弄堂里疯跑,身后跟着一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憨傻孩子。
“大宝,快追,抓住麻子东!”
“嘿嘿……抓……抓……”
一个脸上长着几颗麻子的小孩在前面跑得飞快,还不忘回头做鬼脸。
更后面,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追的都快哭了,“小阿哥……九东哥……等等我……”
这是……这个世界的陆寅?
陆寅的意识飘在半空,看着那四个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的弄堂里追逐嬉闹,笑声清脆。
画面一转。
后院,瓢泼大雨。
一个面容古板严肃的老人,正手把手地教那个小男孩站桩。
“腰胯不合,气血不通,再站一炷香!”
小男孩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却咬着牙,倔强地挺着,一动不动。
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他稚嫩的脸颊滑落。
画面再转。
少年被几个同龄的孩子堵在墙角拳打脚踢。
明明已经把拳头攥得发白,却始终记得爷爷的告诫,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挨打。
然后少年长成了青年,眉眼间多了几分忧郁。
他依旧每日练拳,风雨无阻,可那身功夫,却从未在人前显露过。
他活得压抑,活得憋屈,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明明有利爪尖牙,却只能日复一日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打转。
陆寅的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
那一张张画面,就像走马灯一样在陆寅的意识里飞速闪过。
他像一个最忠实的看客,旁观了这个叫“陆寅”的少年,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那段压抑,隐忍,却又充满着脉脉温情的岁月。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了。
陆寅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在他对面,站着另一个自己。
那个自己穿着一身码头苦力的短打,脸上带着一丝不甘,一丝迷茫,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
“你为什么要打架?”
这个世界的陆寅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
“爷爷说了,要收心,要守拙!我们的功夫,不能轻易示人!”
陆寅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却充满了屈辱和不解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
那股排斥着自己的力量,不是别的,正是这具身体里,原主那残存的执念。
“你错了。”陆寅平静地开口,“你把爷爷的话,全都理解错了。”
“他让你收心,是让你收起少年人的浮躁和傲气,不是让你当个任人欺辱的懦夫。”
“他让你守拙,是让你藏起锋芒,看清这世道,明白自己为何而出拳,而不是让你把一身的本事烂在骨头里!”
“懦夫?”原主的情绪激动起来,他指着陆寅,又指着自己,“我不是懦夫!我……我只是听爷爷的话!”
“那你告诉我,爷爷最后留下的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陆寅往前踏了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原主愣住了。
那张模糊的纸条,在他脑海中慢慢清晰。
“不破不立,去争你的命。”
陆寅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原主的心上。
“什么叫不破不立?破的是他给你立下的规矩,立的是你自己的规矩!”
“什么叫去争你的命?就是要你用这一身本事,去打,去抢,去拼出一条活路!为自己,也为大宝,为麻子,为小冬!”
“虎头少保,天下第一,你可是孙禄堂教出来的孙子!”
“他是在等你,等你真正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你该守护的东西!”
“他要你练的,是拳,更是心!”
原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眼睛里的愤怒和迷茫,渐渐被一种醒悟所取代。
他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拳……心……”
“我……”
他张了张嘴,若有所思。
陆寅看着他,“我知道你不是懦夫。”
“你只是,太听话了。”
原主眼神慢慢变得清明,然后缓缓抬起头,那张和陆寅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朝着陆寅,郑重的抱了抱拳。
陆寅也笑了,抱拳回礼。
下一刻,两个陆寅同时动了。
在这片虚无的识海空间里,他们摆出了同样的架势。
没有言语,没有交流。
两个陆寅就在这片奇异的梦境空间里,开始练拳。
崩,钻,劈,炮,横
形意五行拳,一遍又一遍。
原主的招式,中正平和,一板一眼,是孙禄堂亲手教出来的纯正根基。
而陆寅的招式,则带着一股子军中磨砺出的杀伐之气。
两人的拳法,从一开始的各自为战,到慢慢相互影响,相互融合。
原主的记忆,那些关于拳理,关于劲力运用的感悟,如同潮水般涌入陆寅的脑海。
一个刚猛爆裂,充满了现代搏杀的精简高效。
一个沉稳厚重,一板一眼都遵循着最古老的拳理。
崩拳对崩拳!
炮拳对炮拳!
两个身影交错,拳风呼啸。
这不是切磋,更像是一种融合。
陆寅的意识,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感受着原主身体里那股最纯粹的劲力,是如何从脚底涌泉升起,拧腰,合胯,顺肩,再贯于拳锋。
肌肉的记忆被彻底唤醒。
原主的执念,也在这一拳一脚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们从形意打到八卦。
再从八卦打到八极。
铁山靠!!
两个身影在识海中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仿佛有惊雷炸开。
……诊所里。
“他……他在干什么?”
洪九东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只见躺在床上的陆寅,明明双眼紧闭,身体却自己动了起来。
他的双手在胸前缓缓划过,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如猛虎下山。
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每一个招式,都带着一股玄奥的韵味。
翟婉云也看呆了,她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
袁宝醒来,看着陆寅比划,他也跟着有样学样地挥舞着拳头,嘴里发出“嘿,哈”的声音。
这个梦,陆寅感觉做了很久很久。
他好像把这具身体的十八年人生,重新活了一遍。
那些曾经模糊的记忆,那些深藏在身体里的本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当最后一个形意劈拳打出,梦境中的原主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星光,融入了陆寅的身体。
陆寅感觉自己那飘荡的意识,猛地向下一沉,重新回到了身体的掌控之中。
梦境空间如玻璃般破碎。
无尽的黑暗再次袭来。
诊所的病床上,陆寅的身体停止了动作,再次归于平静。
只是他那紧皱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寅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然后,在洪九东和翟婉云震惊的注视下,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刚睡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深邃的清明。
他没有理会围在床边的几人,只是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又缓缓握紧。
感受着那股在经脉中奔流不息,仿佛与生俱来的劲力。
“瘦子!你醒了!你他娘的吓死我了!”
洪九东激动地扑了上来。
陆寅充耳不闻,他撑着床沿,在翟婉云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双刚刚在梦中打出无数拳路手。
良久,他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