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英租界,红袖书寓。
叶宁遣散了所有姑娘,三楼雅间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和血的味道,那是从东北顺着电报和报纸,飘来的。
“他娘的!”
汪亚樵一巴掌狠狠拍在红木矮桌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
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煞气的脸,此刻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几十万大军,枪都不响,就让小东洋占了沈阳城!姓张那小子,他算个什么鸟的封疆大吏!孬种!!”
汪亚樵越骂火气越大,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又重重地砸在桌上,“他最好别来沪上,要是让老子碰见,非扒了他的皮!”
“骂有什么用?”
洪九东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语气里满是嘲弄,“人家是副总司令,陆海空三军的副统帅,你汪老九再横,还能去南京城门口骂街不成?”
“依我看啊,这事儿就跟咱们上次在珍宝楼一样,人家大佬在里头喝酒分肉,咱们在外头喊打喊杀,末了,还不是大佬一句话的事。”
裴石楠皱着眉,英俊的脸上满是愤懑,“这怎么能一样?那是国仇家恨!是奇耻大辱!”
“国仇家恨?”
洪九东冷笑一声,“裴大侠,你看报纸了没?报纸上都说了,是冲突,是误会,人家上面都不急,咱们这些底下刨食的,急有什么用?”
这话说得诛心,裴石楠一时语塞,只能闷闷地灌了一口酒。
陆寅一直没说话,他只是靠在窗边抽烟,看着楼下偶尔经过的米字旗巡逻车
窗外是十里洋场的繁华,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仿佛与千里之外的冰天雪地,炮火连天是两个世界。
可他知道,这不是两个世界。
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碾压过来,带着血与火,谁也躲不掉。
他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持续了十四年的,漫长血腥的开始。
心中的烦躁与杀意,比在精武门时更盛。
霍元甲的国术强身论,终究太过理想。
乱世之中,你可以怀菩萨心肠,但更要是怒目金刚。
“吵够了?”
一直沉默的叶宁终于开口,她将一叠文件“啪”的一声甩在桌子中央。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东北的事,咱们在这里骂上三天三夜也改变不了什么。”
叶宁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陆寅身上,“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多看看我们的新邻居。”“老幺,这是你叫我查的资料,过来看看吧。”
陆寅把烟屁股探出窗外,走到位子上拿起资料翻开。
第一页就是一张渡边正雄的照片,穿着西装,戴着圆框眼镜,笑得温文尔雅,像个学者。
下面是他的资料。
渡边商行,社长。
主营棉纱,丝绸,矿产生意。
陆寅的目光继续向下,落在了最后一行不起眼的头衔上。
黑龙会,沪上座长。
陆寅发出一声冷笑,做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黑龙会?”
洪九东凑过来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名字倒是挺唬人。小东洋的帮派?”
汪亚樵哼了一声,不屑道:“管他什么狗屁黑龙白龙,到了十里洋场,什么龙也得给老子盘着!”
“没那么简单。”
陆寅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放下资料,看着众人,“你们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商会?”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显然都是这么想的。
陆寅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那些尘封在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碎片开始浮现。
“这个组织,从甲午年间就开始活跃了。表面上,它是由一些退役军人,浪人和商人组成的民间团体,但实际上,”
陆寅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它是日本军部养在外面的一条狗,专门替他们干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刺探情报,煽动内乱,甚至直接动手搞暗杀,无所不用其极。”
雅间内空气一滞。
如果说刚才众人对黑龙会的愤怒,还夹杂着一丝对“乌合之众”的鄙夷,那么现在,那份鄙夷已经荡然无存。
一个由军方在背后支持的特务组织。
它的“座长”亲自带人打上了精武体育会的门,要在比武大会上挑战整个中华武术界?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江湖恩怨,也不是普通的踢馆挑衅。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带着政治目的的示威。
“所以说......”
洪九东眉头皱起,若有所思,“这不是什么比武,这是人家设好的套子,就等精武门和你江东瘦虎往里钻?”
叶宁也点点头,皱眉看向陆寅缓缓开口,“九东说的没错。这明显是个圈套。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现在是十六铺的陆老板,上万人跟着你吃饭。这事,最好让精武门自己去扛,没必要冲在最前面当靶子。”
“放屁!”
汪亚樵又一拍桌子,“老幺,你别听他们的,干就完了!大不了老子把斧头帮的弟兄全拉过去,把那什么黑龙会给它扬了!”
裴石楠捏着酒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也觉得不能退,他渡边正雄挑战的是整个武术界,不能让霍师傅一个人面对。”
陶定春今天倒是有个小孩样,始终没有抬杠插嘴,安静的坐着陪埋头吃饭的袁宝。
谁说话他就看着谁,像个专心听讲的学生。
陆寅没理会他们的争吵,而是提着桌上的酒壶站了起来。
“麻子,你说的对,这就是个套子。”
洪九东一愣,没想到陆寅会先同意他的观点。
陆寅的目光又转向叶宁,“叶宁姐,你说的也没错,冲在前面,风险太大。”
他环视一圈,看着汪亚樵,笑了笑,“九哥,直接把人扬了,咱们也得跟着完蛋。”
所有人都安静了,等着他的下文。
陆寅给自己的空杯满上,然后又给其他人的杯子一一添满。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退一步,能退到哪里去?”
没人回答。
陆寅自己接了下去,“都说,人活一口气,以前我不懂是哪口气,我以为是为了不挨饿的饭香气,是为了兄弟仗义出手的义气,为了自个儿不被欺负的骨气。”
他缓缓扫视一圈,目光从洪九东,汪亚樵,陶定春,裴石楠和叶宁脸上逐一滑过。
“可现在,报纸上写的那些,东北丢了,几十万大军不战而退。这口气,它堵在这儿。”
陆寅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渡边正雄为什么来?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来?他不是来踢馆的,他是来扇我们所有华人的脸的。”
“他要在精武门,在霍师傅搭的台上,告诉全上海,全中国,我们不仅枪炮不如人,连老祖宗传下来的拳脚,也是垃圾。”
“我是能退,没错。霍师傅也能退,但是全退了,这根唯一的脊梁骨也断了。”
“所以,没得选。”
陆寅的嘴角扯出一个说不清是自嘲还是狠戾的弧度,“这已经不是精武门的事了,也不是我陆寅的事。”
“这个擂台非上不可。不但要上,还要把那条黑龙打怕,打痛,打的他们不敢龇牙!”
洪九东看着他,半晌,认命似的往椅子上一靠,骂骂咧咧地嘟囔,“妈的,就知道跟着你准没好事。刚他妈吃上几天饱饭,又得去拼命……”
汪亚樵却是一拍桌子,眼睛放光,“对!就该这么干!老幺,我支持你!”
陆寅端起酒杯,敬了所有人一杯。
“所以,没什么好劝的。”
“咱们想想办法,怎么把这场戏唱得漂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