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正雄的手指一直扣在桌沿上。
刚才那一枪虽然被那个无赖圆了过去,但那股子透心凉的寒意还没散。
此时见洪九东和叶宁端着酒杯过来,他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旁边的浪人想要上前阻拦,渡边正雄挥了挥手。
“渡边太君……哦不,渡边先生。”
洪九东隔着老远就喊,“刚才白老板那枪,绝了!小的我来沾沾喜气,敬您一杯!”
渡边正雄眉头紧锁,他是真不想理这无赖,但这大庭广众之下,那个穿旗袍的女人,确实在各个桌子间穿梭敬酒,自己要是拒了,反倒显得黑龙会小家子气。
“洪桑。”
渡边正雄皮笑肉不笑,没起身,只是把手里的酒杯举了举,算是给了面子,“请。”
洪九东嘿嘿一笑,也没管对方怠慢,自顾自地把杯沿在渡边正雄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
“我就知道渡边先生是个讲究人。”
洪九东一口干了杯中酒,然后抹了抹嘴,身子猛地前倾,脸几乎要贴到渡边正雄的鼻子上。
渡边下意识往后一仰,嫌恶地屏住呼吸。
“渡边先生,既然咱们这么投缘,这……”
洪九东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嘟囔了几句。
渡边正雄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皱眉反问一句了“纳尼”,就见洪九东猛地向后一跳,酒杯都差点扔了。
“啊?!”
这一嗓子高亢的,那是真真的破了音。
整个天蟾舞台一楼,几百号人,本来就扭头看着这边,这一嗓子更是全部安静了下来。
渡边正雄被这一嗓子吼得心脏一抽,吓了一跳。
就见洪九东表情浮夸,全是发自肠胃的难以置信。
“渡边先生!您.....这……您......不合适吧?”
“这也太多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
渡边正雄一脸懵逼。
太多?
什么太多?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
洪九东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猛地转过身,气沉丹田,冲着台上的司仪,用尽全身力气破音嘶吼,“渡边商行!渡边老板!心怀大爱!捐大洋一百万!!!”
这三个字一出,整个戏园子像是被抽干了空气,死寂了一秒。
紧接着,轰地炸开了。
一百万现大洋?
那是多少钱?
刚才陆寅,杜月生他们十万十万的捐,已经是豪掷千金,这小日本疯了?
一口气砸一百万?还是给华夏灾区?
台上的司仪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虽然腿肚子有点转筋,但反应极快。
管他真的假的,有人喊了那就是真的!
立马举起话筒,“渡边商行!渡边老板,捐大洋一百万!”
“八嘎!”
渡边正雄就算中文再差,脑子再慢,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他猛地拍案而起,指着洪九东就开骂,“我什么时候说……”
话刚出口,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叶宁脚下一软,“哎哟”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刚要站起来的渡边正雄身上。
“渡边先生,您真是太伟大了!”
叶宁抓着渡边正雄的胳膊,那指甲都要嵌进肉里去了,脸上却是感激涕零,“这一百万大洋,那能救多少灾民啊!我敬您,我敬您!呵呵呵…”
“滚开!我不……”
渡边正雄一把将叶宁推开,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快快快!头版头条!”
“渡边先生在那边!”
“在那里!在那里!”
早就被叶宁和顾竹轩放进来的记者,这会儿扛着长枪短炮冲了过来。
“咔嚓!咔嚓!咔嚓!”
镁光灯爆燃的白烟腾起,刺眼的闪光连成一片。
渡边正雄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就像吃了一百颗闪光弹,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全是快门按动的声音。
他张着嘴,双手挡在眼前,那是真想杀人,可现在的场面,他只要敢拔枪,明天报纸的标题就是《日本商行诈捐行凶,屠杀记者》。
“哎呀呀!渡边先生!大义!大义啊!”
顾竹轩这时也动了。
这位江北曹操,那也是有功夫傍身的。
他三两下分开人群,脸上挂着比见到亲爹还亲的笑容,两步跨到桌前。
洪九东在一旁急得,猛踹他脚丫子,压低声音急吼吼的说,“握手啊!握手!快上去握手!!面对记者......”
顾竹轩立即会意,两只蒲扇般的大手,钳子一样死死握住渡边正雄挡在眼前的双手。
“放手!八……”
“渡边先生太客气了!哎呀!我知道您低调,但这做善事是好事儿啊,必须宣扬!”
顾竹轩根本不给他说话的空隙,一边用力上下摇晃着渡边正雄的手,一边对着镜头摆出标准的“亲善”姿势,嘴里唾沫星子乱飞。
洪九东扭过脸对着记者,笑的像朵花儿,“各位记者朋友!都记下来哈!标题就写.....额.....就写.....东洋菩萨渡边正雄,赈灾义演怒捐大洋一百万!”
“以后谁再说黑龙会小气,我们袍哥会第一个不答应!”
渡边正雄被晃得像个提线木偶,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他身后的浪人想拔刀,可周围全是洋人领事,商界大亨,还有蔡廷方将军的副官也在往这边看,这刀要是拔出来,性质就变了。
这时候,那些刚才叶宁敬过酒打过招呼的洋人领事,商界大佬,一看这边起了势头,立马都凑了过来。
“oh,渡边先生,真是慷慨。看在渡边先生的面子上,我们领事馆也追加一万捐款。”
英国领事亨利举着酒杯过来,虽然眼神里透着看傻子一样的戏谑,但场面话还是得说。
“确实令人敬佩。我们公董局追加一万捐款。”
法国副领事也点了点头。
然后是各界大佬纷纷起哄.......
记者们的提问更是像连珠炮一样轰了过来。
“渡边先生,请问您这一百万是准备分批捐赠还是一次付清?”
“渡边先生,请问这次捐款算国际人道主义救援吗?”
“渡边先生,这是不是代表日本军部对此次东北事变的一种赎罪?”
“请问您对的南京政府怎么看?”
一个个问题刁钻毒辣,全是坑。
渡边正雄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现在被架着,是骑虎难下。
承认?
那可是渡边商行近三年的纯利!
这钱要是拿出去,军部能让他切腹谢罪。
不承认?
当着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当着这么多记者的面,自己就变成了诈捐!
那大日本帝国的脸面,给他一个人就丢完了!
以后渡边商行在十里洋场还怎么立足?
这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还没忘撒了把孜然啊!
“渡边先生激动的说不出话了!”洪九东大笑着带头,两个巴掌拍的啪啪直响,“来来来,大家给渡边先生一点掌声!感谢这位远道而来的东洋菩萨!”
“哗啦啦——”
掌声雷动。
渡边正雄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笑脸,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一阵腥甜,那是气得要吐血。
他死死看向刚才无赖站的地方,可那里现在只剩两道背影。
叶宁洪九东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回了陆寅那一桌。
“呼……”
叶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笑僵的脸,顺手从陆寅的烟盒子里抽了根烟,“累死老娘了,这帮记者要是再晚来半分钟,那小鬼子真敢拔枪。”
洪九东倒是悠闲,抓了一把瓜子,边磕边抖腿,“拔枪?借他俩胆。这里可是公共租界,小日本还没凶到那个份上呢。”
“再说,那一百万的帽子扣下去,他就是想拔枪,也得掂量掂量他大日本帝国的脸面不是。”
汪亚樵在旁边笑的合不拢嘴,“哈哈哈,我说麻子,你他妈是真损呐.....我以后可得离你远点儿,啥时候让你卖了都不知道。”
陆寅也忍着笑,一百万现大洋,换到原来的世界,那将近五个亿啊。
他抬头看了眼远处被人潮淹没,一脸生无可恋的渡边正雄,又看了看旁边幸灾乐祸的洪九东。
“这钱不见得都能吐的出来啊....”
“那咱们就管不了这么多了。”
洪九东把瓜子皮吐在地上,盯着渡边正雄的方向,“后面就看顾阿四自己了,只要利用好那些记者报社,拿个一半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