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并非源于恒星的光芒,而是基地内部照明系统模拟出的、柔和的乳白色光线,取代了夜间运行的幽蓝指示灯光,均匀地洒落在主控室的每一个角落。
林默从短暂的休憩中睁开眼,意识从深沉的疲惫里缓缓上浮。
他没有躺在舒适的床上——在这个钢铁堡垒深处,所谓的“床”也只是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金属平台——而是靠在指挥席上小憩了片刻。
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但精神上的倦怠感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主屏幕。上面分割出数十个实时监控画面,忠实地呈现着基地外围如火如荼的建设景象。
巨大的“磐石”单位底部持续释放出稳定的低强度能量场,使其庞大的躯体悬浮于地表之上,平稳移动。
它们将预制的、流淌着能量回路的合金地基模块精准“放置”在指定位置。
模块接触地面的瞬间,接口处便激发出高亮度的能量弧光,进行着分子层级的瞬间熔合与固化。
数以千计的微型工程单元,如同银色的潮水,在宏观架构上奔流。
它们并非进行传统的焊接,而是射出高精度的能量束,激发模块接口处的活性原子,实现材料的瞬间分子级融合,缝隙处闪过一道白炽光芒后便浑然一体。
粗大的临时能量导管中奔腾着肉眼可见的湛蓝色能量洪流,为整个建设区域供能。
更有一些区域,密集的粒子流正在精准地引导着从分解场输送来的原料,按照设计图进行原子级别的沉积与自组装,建筑结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成型。
这片区域被一种有序的能量辉光所笼罩,与远处天际那永恒不变的、令人压抑的猩红色调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没有震耳欲聋的噪音,只有能量流动的低沉嗡鸣与力场调节时细微的嘶嘶声,构成了一曲属于4级文明的、高效而静谧的工业交响曲。
即使隔着厚重的复合装甲层和强大的隔音系统,那股几乎要实质化的、属于高等工业的、冷静而狂热的脉搏,依然隐隐传递到主控室内。
这片冰冷、高效、充斥着机械与能量力量的场景,与他记忆中某个宁静的清晨重叠了。
那是蓝星,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末早晨。
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母亲早起熬煮的小米粥的香气,温暖而踏实。
窗外,邻居修剪草坪的声音,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还有树枝上麻雀的叽喳声,交织成一首平凡却充满生机的都市晨曲。他躺在柔软的床上,懒洋洋地不想起身,女朋友发来的信息在床头柜的手机屏幕上亮起,约他下午去看一场期待已久的电影……
朋友们的笑闹声,家人关切的唠叨,恋人指尖的温度……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甚至有些厌倦的日常细节,此刻却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
他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尖锐的酸楚从胸腔深处涌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不是强烈的悲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绵长的怅惘与思念。
他想回去,疯狂地想回到那个平凡、安稳、没有猩红天空、没有致命威胁、充满了烟火气的世界。
他想再喝一口母亲熬的粥,再和朋友勾肩搭背地吹牛,再牵起那双温暖的手……
这种身为“人”最朴素的渴望,在这一刻,几乎压过了他作为“继承者”、“指挥官”的所有责任与冷静。
“洛书。”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主控室的寂静,“我们……真的不能回到蓝星了吗?”他想再次确认能否回去,回到那个有些厌倦的清晨。
他没有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热火朝天的建设画面上,仿佛答案就隐藏在那片钢铁洪流之中。
【继承者。】洛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根据现有数据库及对“伏羲火种”计划最终指令的解析,启动单向传送后,回归原坐标的可能性低于0.00017%。
该概率计算已考虑宇宙背景膨胀、坐标参照系偏移及未知干扰因素。】
冰冷的数字,理性的分析,彻底击碎了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林默沉默了片刻,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是啊。
“归途已绝”。
这本就是他早已知道的答案,只是在这清晨时分,目睹着这与故乡截然不同的“生机”,那份被刻意压抑的乡愁,不受控制地决堤了。
他的视线从监控画面移开,缓缓扫过主控室内冰冷的金属墙壁、闪烁的数据流、以及那幅依旧在缓缓旋转的“射日”计划蓝图。“后羿”与“共工”,致命的杀戮兵器,此刻却成了他在这异星废土上安身立命的根基。
他想起了初临此地的茫然与恐惧,想起了在废墟中挣扎求生的日子,想起了第一次激活“裁决者-x”时那微不足道却真实不虚的安全感,想起了在疾风通讯中继站获得制造第一把武器的希望,想起了开拓者号基地那厚重的闸门在他面前开启时的震撼……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威胁:行动迅捷如鬼魅的“刍狗”,能够融合金属、进化出可怕形态的“腐噬者”,以及那盘踞在泰拉实验室废墟深处、仅仅是存在就带来窒息压迫感的“腐噬君王”。
这段时间在泰拉的遭遇,如同一场光怪陆离而又残酷无比的噩梦。
他从一个手无寸铁的历史研究员,变成了一个需要决策无数单位(尽管只是机械)生死、规划文明重建方向的“继承者”。
每一次抉择,每一次战斗,都在他身上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明白了。”林默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那份浓烈的乡愁强行压回心底深处。
他知道,沉湎于过去毫无意义,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回忆可以成为心灵的慰藉,但不能成为前进的枷锁。
【检测到您的生理指标出现短暂波动,皮质醇水平升高。】洛书的声音再次响起,【需要启动神经调节程序,或提供镇静类辅助吗?】
“不必。”林默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属于‘林默’这个个体,而非‘继承者’的过去。”
他站起身,走到主屏幕前,近距离地看着那些忠诚执行着指令的机械单位。
它们没有情感,不知疲倦,只为完成设定的目标而存在。
而他自己,是这片钢铁洪流中,唯一拥有过去、拥有情感、拥有那份无法割舍的“人性”的个体。
这份“人性”,是他的弱点,或许也是他最大的优势。
它让他懂得珍惜,懂得守护,懂得为何而战。
“洛书,记录。”林默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个人的情感与归宿固然重要,但在生存与责任面前,必须暂时搁置。
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生存下去,是清除‘腐噬君王’的威胁,是让文明的火焰在此地重燃。
这,才是对‘伏羲火种’计划最好的回应,也是……对过去那个世界,那些我所珍视的人,最好的告别。”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至少,是现阶段最好的告别。
【指令已记录。】洛书回应,【情感模块与核心任务优先级逻辑已更新。继承者,您的认知符合最优决策路径。】
林默微微颔首。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且艰险,但至少在此刻,他的心绪已经重新锚定。
那片猩红的天空之下,是他必须守护和经营的现在与未来。
而蓝星的记忆,将化作心底最深处的一抹暖色,提醒他战斗的意义,提醒他……曾经身而为人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排除,目光彻底聚焦在“射日”计划蓝图和基地建设进度条上。
终结的序曲已然奏响,他不能,也绝不会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