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的春天,来得迟缓而犹豫。陇右道的岷州地界,残雪尚未完全消融,枯黄的草甸下才勉强钻出几丝怯生生的绿意。寒风里依旧带着料峭,但已失却了严冬时那欲置人于死地的酷烈。
在这个边境小村“石洼村”,村民们渐渐熟悉了一个沉默寡言、名唤“阿萤”的孤女。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这是游佳萤对外宣称的,刻意说小了几岁,是去年寒冬被村口的王老丈从山里捡回来的。据说是在山里迷了路,与家人失散了。
王老丈心善,见她可怜,又无处可去,便和婆娘收留了她,权当多个干活的帮手。村里人起初有些闲言碎语,但见她手脚勤快,性子沉静,不像是惹是生非的人,便也慢慢接受了她的存在。
只有游佳萤自己知道,每一天,每一刻,她都活在一种无声的恐惧和巨大的荒谬感之中。
她对着水盆中那张已然定型、带着少女清丽却又过早染上风霜的面容,感到无比的陌生。这不再是十岁孩童的脸,也不是她记忆中任何熟悉的模样。她抚摸着掌心因干活而新添的薄茧,以及那些属于十岁游佳萤的、尚未完全褪去的细小疤痕,一种时空错乱的眩晕感时常袭击她。
更让她恐惧的是,将近一年过去了,她的容貌,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不是指没有变老——她才“二十二岁”,远未到显老的年纪——而是连一丝一毫自然生长该有的细微变化都没有。眼角眉梢的弧度,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形状,甚至头发的长度(她偷偷修剪过几次),都顽固地维持着她刚从冰洞中醒来时的状态。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
王老丈夫妇偶尔会念叨:“阿萤这丫头,模样倒是周正,就是不见长个子似的,许是前些年饿狠了,伤了根基。”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游佳萤都只能低下头,掩饰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不是不长个子,是时间……时间在她这里,停下了,或者说,以另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流逝了。
那扇青铜门的诅咒,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的头顶。她不知道下一次“跳跃”会在何时发生,也不知道如果被人发现她的异常,会引来怎样的灾祸。戏文里那些被当做妖孽烧死、沉塘的可怕场景,时常在她噩梦中出现。
她必须离开。
石洼村太小,太封闭。村民们朝夕相处,对她这个外来者的关注太多。王老丈夫妇是好人,但她不敢赌,不敢用这诡异的不死之秘,去考验人性的底线。而且,留在这里,她无法打听到更多关于哥哥的消息,也无法探寻青铜门的真相。
离开的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地生长。
然而,一个“二十二岁”、无亲无故、身无分文的女子,在大唐的疆域内独自远行,其艰难程度,不亚于再次穿越那片死亡雪原。
但游佳萤发现,自己并非毫无依仗。
在青铜门后的那片混沌中,或者是在那失去的十二年里(她更倾向于前者),某些知识和技能,如同烙印般,刻入了她的灵魂。那不是系统的学习,更像是一种本能的苏醒。
她发现自己能轻易分辨出可食用的野菜和有毒的菌菇,甚至能通过观察植物的长势,判断附近的水源和土壤情况。她懂得如何利用最简单的材料生火,如何在野外寻找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她的手,拿起针线时,能缝补出比村里绣娘更细密匀称的针脚;握住柴刀时,劈砍的角度和力道都恰到好处,仿佛经过了千百次的练习。
有一次,王老丈上山砍柴扭伤了脚,肿得老高。游佳萤看着那肿胀的脚踝,脑海中自动浮现出几种可以消肿止痛的草药名字、形状和生长环境。她凭着这突如其来的“记忆”,上山寻找,竟真的找到了其中两种。捣碎后敷在王老丈脚上,不过两三日,肿痛便大为缓解。
王老丈一家对她感激不尽,连连称奇,只道是她从前在家里学过些医理。游佳萤心中却是冰冷一片。她确定,十岁之前的自己,绝无可能懂得这些。这些技能,是那扇门“赐予”她的,是这“长生”诅咒的一部分,是她赖以生存,却也时刻提醒她非我族类的烙印。
她利用这些技能,默默地准备着。她更加卖力地干活,换取微薄的报酬,积攒着少得可怜的盘缠——几枚开元通宝,一些耐存放的干粮。她向村里进山贩货的货郎,仔细打听外面的世界,官道的走向,大的城镇在哪里,路上需要注意什么。
她听着货郎描述着州府的繁华,听着那些完全陌生的地名和风土人情,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是决绝。
春深四月,草木葳蕤。游佳萤知道,不能再等了。
在一个天色未亮的清晨,她将仅有的几枚铜钱和一小块舍不得吃的胡饼,悄悄放在了王老丈夫妇的窗台上。她没有告别,无法承受那询问和挽留的目光,也无法解释自己必须离开的理由。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收留了她、给予她短暂温暖和庇护的简陋屋舍,然后背起那个用破布简单包裹的、少得可怜的行囊,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
离开石洼村,走上那条通往最近县城——洮州城的土路,游佳萤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孤旅”。
道路崎岖,尘土飞扬。偶尔有牛车、马队经过,溅起泥点,留下好奇或漠然的一瞥。她低着头,尽量避开他人的视线,用一块粗布包住头发,遮住大半张脸,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她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走得太慢。快了,引人注目;慢了,无法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点。夜晚的荒野,充满了未知的危险——野兽,盗匪,还有无处不在的寒冷。
第一晚,她宿在一个废弃的土地庙里。庙宇残破,蛛网遍布,神像斑驳,看不清面容。她蜷缩在角落里,听着外面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声,以及不知名野物的嚎叫,紧紧攥着怀里唯一防身的、磨尖了的木棍,一夜无眠。
饥饿和干渴时刻伴随着她。干粮需要精打细算,水囊里的水喝完了,就需要寻找溪流。她靠着那莫名掌握的知识,总能找到相对干净的水源,辨认出可以果腹的野果。
但最折磨人的,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内心的孤寂与悲伤。
白天赶路时,周围的景色不断变换,陌生的山川,陌生的口音,一切都提醒着她,她是一个无根的浮萍,一个脱离了原有轨道的异类。没有人在意她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她就像一个透明的影子,飘荡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而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白日里被强行压抑的记忆和情感,便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凶猛地扑向她。
哥哥的脸,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他笑着把省下的饼子塞给她时的温暖;他在戏班挨打后,背着她偷偷抹去眼泪时的倔强;他背着她逃跑时,那急促的心跳和温热的汗水;最后,是他被恶犬扑倒、浑身是血,却依旧嘶吼着让她“快跑”、“活下去”时,那双充满绝望与希冀的眼睛……
“活下去……”
这三个字,是支撑她走出青铜门,支撑她离开石洼村,支撑她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孤旅上蹒跚前行的唯一力量。
可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不断地逃亡,不断地隐藏,永远活在失去至亲的痛苦和自身异变的恐惧之中。这真的是哥哥希望她拥有的“好日子”吗?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包裹着头脸的粗布。她不敢哭出声,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能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偶尔,在路上会遇到一些同样艰难求生的流民、乞丐。他们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游佳萤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她与他们不同,他们或许会在某个寒冬或疫病中悄然死去,获得解脱。而她,却可能要带着这具不会变化的身体,永远地漂泊下去,眼睁睁看着无数这样的生命在她身边消逝,直到地老天荒。
这是一种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
几天后,她终于抵达了洮州城。
相比于石洼村,这里无疑是繁华的。城墙高耸,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但这份繁华,与她格格不入。
她像一个误入异域的幽灵,惶恐地看着这陌生的喧嚣。她听不懂一些本地的土语,不熟悉城市的布局和规则。她身上的破旧衣物和与年龄不符的、过于沉静甚至说是死寂的眼神,引来了不少审视和戒备的目光。
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落脚点,一份能让她活下去的活计。
她凭借着在青铜门后“获得”的技能,找到了一家需要缝补浆洗的客栈,愿意提供食宿和微薄工钱。她谎称自己是从更西边逃难来的,家人都死于战乱。
客栈的活计繁重而琐碎,从早到晚,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冰冷刺骨的河水,粗糙的皂角,沉重的木杵……她的双手很快被泡得发白、破裂,磨出了新的水泡和厚茧。
但她默默地忍受着。至少,这里人多眼杂,反而没那么多人会特别关注一个沉默寡言的洗衣娘。她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石头,努力地沉入水底,不激起一丝涟漪。
夜深人静,她躺在通铺上,听着身边其他女工疲惫的鼾声和梦呓,睁着眼睛,望着窗外冰冷的月光。
她抚摸着自己依旧光滑、没有一丝皱纹的手腕,感受着体内那仿佛停滞不前的生命力。哥哥的面容在月光下变得模糊,唯有那句“活下去”,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灵魂。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洮州城也不会是她的终点。当周围人开始变老,而她容颜依旧时,她就必须再次启程,奔赴下一个陌生的地方,编织下一个谎言,开始另一段孤旅。
这条用谎言和孤独铺就的路,漫长而黑暗,看不到尽头。她只能抱着那点来自过去的、微弱的温暖记忆,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去。
活下去。
哪怕如同行尸走肉。
哪怕永世孤独。
这是她对哥哥,最后的承诺。也是那扇青铜门,留给她的,唯一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