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圣婴风波的余烬尚未冷却,反而在张家这座古老的宅邸内,催生出了更加毒辣的火焰。
表面的肃杀与禁令之下,是愈发汹涌澎湃的暗流。
信任如同脆弱的琉璃,已然碎裂,再也无法复原。昔日因共同信仰而凝聚的力量,如今分化成数个模糊的阵营,彼此猜忌,互相倾轧。
游佳萤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记录者,又像一个敏锐的猎手,冷眼观察着这一切。她超然的地位(一个有价值且看似中立的客卿)和历经千年磨练的洞察力,让她得以窥见许多寻常张家人无法察觉的隐秘。
族老们分裂了。
以暴烈脾气的张隆昌为首的一派,坚持强硬镇压,主张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圣婴”的权威,无论其真假,将所有质疑和流言视为叛族,试图用铁血手段重新凝聚人心。
而另一位较为年长、心思更深沉的族老张隆奎,则似乎倾向于暗中调查,试图厘清真相,为家族寻找一条可能的退路或转型之机,对张起灵的态度也变得暧昧不明。
两派在议事厅内争吵不休,各自的拥护者在底下也是明争暗斗。
资源、权力、话语权的争夺,在每一个角落上演。原本井然有序的家族运转,出现了滞涩和混乱。
一些外派的任务因内部掣肘而失败,重要的物资调配也因互相不信任而拖延。
而这一切混乱的中心,或者说,风暴眼中最脆弱的那片平静——张起灵,他的处境变得愈发微妙和危险。
明面上,他依旧是那个需要被严格保护、接受最核心训练的“圣婴”。但暗地里,投向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怀疑者视他为家族耻辱和危机的根源,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坚持“圣婴”正统的一派,则更加疯狂地在他身上倾注资源,试图用更严酷的训练和更绝对的掌控,来“证明”他的价值,同时也将他牢牢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还有一些骑墙派和别有用心者,则开始暗中盘算,思考着能否从这个特殊的“棋子”身上,攫取到属于自己的利益。
游佳萤清晰地感知到,有几股阴冷的视线,如同暗处的毒蛇,始终缠绕在张起灵周围。
她注意到,负责他日常起居和训练的人员,被频繁地、不动声色地更换。有些新面孔,身上带着连她都感到不舒服的、过于功利和冷酷的气息。
她知道,有人要动手了。
不是在公开场合质疑,而是在那些看似“意外”的训练事故,或是无人察觉的日常细节中,让这个“假圣婴”悄无声息地消失。
这一日,午后。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雪花。张起灵被带往宅院后山一处专门用于进行高风险、高难度训练的密闭石室。
那里被称为“砺骨洞”,内部机关重重,环境复杂,常用于锤炼核心子弟在极端条件下的反应和生存能力。
带领张起灵前去的,是两名新调来的教习。一人面色蜡黄,眼神闪烁,很少与人对视;另一人则始终板着脸,嘴角下撇,透着一股不耐烦的戾气。
游佳萤远远瞥见,心中便是一凛。这两人的“气”,与她之前感应到的、那个在廊角窥视的汪家内应,有着某种相似的阴冷。
她不动声色,借口要去后山采集一种只在阴冷石缝中生长的特殊苔藓,远远地跟了上去。
“砺骨洞”入口处守卫森严,但游佳萤凭借其身份和对地形的熟悉,轻易找到了一处位于洞穴侧上方、被藤蔓和岩石遮挡的天然通风口。
从这里,可以隐约看到洞穴内部的一部分情景,也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响。
洞穴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支火把插在壁上,跳动的火焰将嶙峋的怪石投影拉得如同鬼魅。张起灵小小的身影站在洞穴中央,面对着一面布满孔洞、看似普通的石壁。那两名教习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今日训练,反应与闪避。”面色蜡黄的教习声音干涩地宣布,“石壁会随机射出木箭,力度可控,但若被击中要害,依旧有性命之忧。圣婴殿下需全力躲避,不得使用格挡,纯粹依靠身法。”
另一名板着脸的教习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为了模拟真实险境,此次机关触发频率和力度,会比平日提升三成。殿下,小心了。”
游佳萤趴在通风口,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鹰。
提升三成?她熟知张家的训练标准,以张起灵目前的年龄和体能,平日标准已是极限,提升三成,根本超出了合理训练的范畴,完全是要置人于死地!而且,她敏锐地注意到,那名板着脸的教习,在说完话后,脚下似乎极其轻微地、踩动了某块不起眼的石板。
那不是控制普通木箭机关的枢纽!游佳萤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关于“砺骨洞”机关布局的古老记忆,这记忆部分来自张家藏书,部分来自她自身那神秘的知识库。
那块石板,连接的是洞穴顶部一处极其隐蔽的、用于应对强敌的绝杀机关——“千钧坠”!一旦触发,上方会坠落数块重达数百斤、边缘锋利的断龙石!
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用木箭教训他,而是要制造一场“训练意外身亡”的假象!
就在那教习脚踩石板的瞬间,游佳萤动了。
她的动作快如鬼魅,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她指尖悄然弹出三缕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罡气。
一缕精准地射向那块被踩动的石板边缘,极其巧妙地将其震得偏移了半分,恰好卡住了机关核心的传动;另一缕则射向了控制木箭发射的某个关键齿轮,使其瞬间卡死;最后一缕,则无声无息地击中了洞穴顶部某块已经微微松动的断龙石旁的支撑点,让其暂时稳固下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洞穴内,张起灵已经绷紧了小小的身体,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面石壁,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更加密集的木箭。
然而,预想中的破空声并未响起。石壁毫无动静。
一秒,两秒……
那两名教习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面色蜡黄的那个下意识地看向同伴,板着脸的那个则眉头紧锁,再次,更加用力地踩向那块石板。
依旧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机关坏了?”蜡黄脸教习忍不住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慌乱。
板脸教习脸色难看,他走上前,仔细检查了一下石壁和地面,又抬头狐疑地看了看洞穴顶部,却什么也没发现。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唯独机关失灵了。
张起灵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今日……今日机关似乎有故障。训练暂停!”板脸教习最终只能阴沉着脸,宣布道。
他看向张起灵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未能得逞的懊恼和更深的忌惮。
游佳萤在通风口后,缓缓松开了屏住的呼吸。
指尖那微不可察的能量波动已然平息。
她看着下面那两个教习带着满腹疑窦和张起灵离开洞穴的背影,眼神冰冷。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为张起灵出手。
没有现身,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痕迹。
只是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悄无声息地化解了一次致命的危机。
她不知道这改变会带来什么样的因果。但她知道,当她看到那致命的机关即将被触发,看到那个孩子茫然无知地站在死亡阴影下时,她无法再仅仅做一个旁观者。
千年的准则,在那一刻,被一种更原始、更难以言喻的情感所覆盖。
她缓缓从通风口退开,身影重新没入后山茂密的、开始飘落零星雪花的山林之中。
风雪渐起,覆盖了足迹,也暂时掩盖了这深宅大院内涌动的杀机。
但游佳萤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暗流只会更加汹涌,而她的守望与干预,也将从此,转入更加隐秘、也更加决绝的暗处。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宅院方向,心中默念: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