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色熹微。
昨夜守岁的疲惫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味和节日的慵懒气息。
一阵谨慎的叩门声打破了小院的寂静。
黑瞎子警觉地靠近门边,透过缝隙看清来人后,才将门拉开一道缝。
门外站着的是解九爷身边那位面容普通、行动利落的中年信使。
“黑爷,游小姐。”信使微微躬身,语气恭敬,“九爷吩咐,请二位过府一叙,喝杯新年茶。”
游佳萤和黑瞎子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讶异。
解九爷选择在新年第一天邀请,显然不只是喝茶拜年那么简单。
或许,与西沙那边有关?又或者,有了张起灵的新消息?
“有劳带路。”游佳萤压下心中的猜测,平静地说道。
解府位于长沙城另一片相对安静的街区,是一处占地不小、透着岁月沉淀气息的老式宅院。
青砖灰瓦,飞檐翘角,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字迹苍劲有力。
与外面街市的热闹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庄重肃穆,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仿佛带着洞察世事的沉稳。
踏入高高的门槛,绕过影壁,院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虽然也挂着红灯笼,贴着春联,但往来仆从皆步履轻缓,神色恭谨,透着一股世家大族特有的、井然有序的底蕴。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檀香和茶香混合的气息,沁人心脾。
信使引着二人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正堂。
正堂内,暖意融融。
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铜盆里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解九爷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蓝色团花绸缎长袍,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里依旧不紧不慢地转着那对核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长辈的温和笑容。
见到二人进来,他微微颔首示意。
“九爷,新年好。”游佳萤和黑瞎子依礼问候。
“新年好,坐。”解九爷声音平和,目光在游佳萤脸上停留一瞬,似乎是在确认她恢复的情况,随即转向旁边的座位,“尝尝今年的新茶。”
仆从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茶汤清澈,香气清幽,是顶级的明前龙井。
几句关于年节和天气的寻常寒暄过后,解九爷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西沙那边,一切按计划进行,暂无波折。”
他并未提及张起灵的名字,但游佳萤和黑瞎子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听到“暂无波折”四个字,游佳萤一直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一些。
只要他安全,就好。
“有劳九爷费心。”游佳萤轻声道谢。
“分内之事。”解九爷摆了摆手,正欲再说什么,堂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属于孩童的嬉笑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
似乎是被这声音打扰,解九爷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祖辈的柔和。
只见门帘被一只小手掀开,几个穿着崭新棉袍、像年画娃娃般喜庆的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了进来,显然是刚在外面玩闹过,小脸都红扑扑的。
他们看到堂内有客人,顿时收敛了些,规规矩矩地站好,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游佳萤和黑瞎子这两个生面孔。
而在这群孩子中间,有一个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年纪的男孩。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面料考究的宝蓝色小长衫,外面罩着件银鼠皮的小坎肩,脖子上挂着个精致的长命锁。
他的头发乌黑柔软,梳得整整齐齐,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粉雕玉琢,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瞳仁漆黑,如同浸在水银里的黑曜石,灵动得仿佛会说话。
与其他孩子略带怯生或纯粹好奇的眼神不同,这男孩的目光清澈而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审视和冷静。
他安静地站在那儿,身姿挺拔,不吵不闹,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度。
游佳萤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被这个孩子吸引了过去。
就在她的视线与男孩那双灵动的黑眸接触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的嗡鸣,让游佳萤整个人都僵住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骤然加速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鼓噪。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强烈的熟悉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她!那感觉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突兀,甚至比当年在张家初遇张起灵时,更加清晰,更加……刻骨铭心!
这感觉……是怎么回事?
可以肯定,她从未见过这个孩子。
但这孩子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呼唤着她,吸引着她,与她灵魂深处某个被尘封了太久太久的角落,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共鸣!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那双千年来看尽世事变迁、早已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明显的、混杂着震惊、茫然和一种近乎本能悸动的情绪。
黑瞎子就坐在她旁边,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瞬间的失态。
他墨镜后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个男孩,又看向游佳萤,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却没有出声。
解九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
他朝那群孩子招了招手,语气慈爱:“都过来,给客人拜年。”
孩子们闻言,立刻排成一排,像模像样地拱手作揖,用稚嫩的声音齐声道:“给爷爷拜年!给客人拜年!新年好!”
而那个穿着宝蓝色长衫的男孩,动作尤为标准流畅。
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抬起那张精致的小脸,目光先是落在解九爷身上,清脆地说了声:“爷爷新年好。”然后,他的视线转向游佳萤和黑瞎子。
当他的目光再次与游佳萤接触时,游佳萤感觉那股灵魂层面的悸动更加清晰了。
男孩似乎也愣了一下,那双灵动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好奇或者……别的什么难以捕捉的情绪,但很快就消失了。
他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礼仪,对着游佳萤,用那清脆悦耳、如同玉石相击般的童音,清晰地说道:
“美女姐姐,新年好。”
“美女姐姐,新年好。”
这声称呼,清脆,悦耳,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如同玉石轻轻相击,敲打在游佳萤的心上。
然而,听在游佳萤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美女姐姐”……
时间,在解雨臣那声清脆的“美女姐姐新年好”响起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扼住,骤然停滞、扭曲。
游佳萤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从发梢到指尖,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陷入了一种彻底的、失却所有反应的僵硬之中。
周围的一切——解九爷温和的话语,炭盆里细微的哔剥声,其他孩子好奇张望的眼神,甚至黑瞎子瞬间投来的、带着探究的锐利目光——所有这些声音和景象,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变得模糊不清,遥远得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男孩,和他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星辰的灵动黑眸。
“嗡——”
那并非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来自灵魂最深处、最隐秘角落的剧烈震颤与共鸣!像是一口沉寂了千万年的青铜巨钟,被一颗跨越了时空长河的石子精准地击中,发出的、只有她一个人能感知到的、沉闷而悠远的轰鸣。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开,开始以一种完全失控的、近乎疼痛的频率疯狂擂动!血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冲撞,在血管里发出喧嚣的嘶鸣,一股灼热的气流从胸腔直冲头顶,让她眼前甚至出现了片刻的眩晕和发黑。
冷。
这是她千年生命里最熟悉的感受,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真正远离。
但此刻,一股截然相反的、汹涌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点燃的灼热感,正从她与那孩子视线交汇的点,悍然爆发,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感觉……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她战栗,让她恐慌,让她……想要落泪。
不是张起灵那种带着冰雪气息的、让她想要靠近取暖的熟悉。也不是黑瞎子那种插科打诨下、沉淀出信任与依赖的熟悉。
这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深刻,更加……刻入骨髓、融入血脉的熟悉!
仿佛在无尽黑暗的宇宙中漂泊了亿万年的孤星,终于捕捉到了另一颗与自己频率完全一致的、失散已久的伴星发出的引力波!
仿佛她这具承载了千年孤寂与风霜的躯壳里,那个早已被她自己都遗忘的、属于“游佳萤”的最初的灵魂核心,正在发出无声的、却尖锐到极致的嘶鸣与呐喊!
是她!
不,是他!
是那个身影!那个在千年前冰天雪地里,用单薄的背影死死挡住恶犬与追兵,回头对她嘶吼“快跑!”的少年!是那个承诺会成为名角儿、带她过上好日子的哥哥!是那个在她漫长生命中,留下最温暖也最疼痛印记的、唯一的亲人——游佳煦!
可是……怎么可能?!
那位得道高僧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词,再次在她脑海中回响:“该轮回的早已轮回,若未入轮回,便是魂飞魄散,永世难寻……”
魂飞魄散,永世难寻!
她寻找了千年,失望了千年,最终在佛前彻底绝望,将那一点微弱的希冀亲手埋葬。她早已接受了哥哥彻底消散于天地间的结局,将那巨大的悲伤和遗憾,压缩成心底一颗坚硬而冰冷的石头。
然而此刻,这颗冰冷的石头,却被眼前这孩子一个简单的眼神,一句稚嫩的问候,悍然击碎!碎片化作无数尖锐的冰棱,狠狠刺穿她的五脏六腑,带来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混杂着巨大狂喜和更深沉恐惧的战栗!
她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蛛丝黏住,无法从解雨臣脸上移开分毫。她贪婪地、近乎失态地描摹着他的五官轮廓——那眉宇间的灵秀,那挺翘鼻梁的弧度,那紧紧抿着却透着一股倔强意味的唇线……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灵动,清澈,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年龄不符的早慧与沉静。这眼神……这眼神!
无数被时光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狂风吹起的雪花,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
是哥哥在破旧戏班后台,对着模糊的铜镜刻苦练习身段时,那专注而坚定的眼神;
是哥哥将偷偷省下的半个馒头塞给她时,那带着宠溺和心疼的眼神;
是哥哥在雪山逃亡路上,紧紧拉着她的手,回头确认她是否安好时,那充满了担忧与决绝的眼神……
那些模糊了面容的记忆片段,在此刻,仿佛都被注入了灵魂,与眼前这双灵动的黑眸,缓缓重叠!
不是完全一样,毕竟跨越了千年,毕竟一个是饱经风霜的少年,一个是养尊处优的稚童。
但那种……源自灵魂底色的东西,那种让她感到无比安心、无比想要靠近、想要不惜一切去守护的独特气息……一模一样!
是她疯了么?是因为失去哥哥的执念太深,产生了如此逼真的幻觉?还是……这世间轮回的奥秘,远比高僧所言、比她所能理解的,更加深邃难测?
强行压下心中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巨大震动和无数疑问,她深吸一口气,极快地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她放下茶杯,微微垂下眼睫,避开了那道让她心神俱震的视线。
黑瞎子在一旁,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墨镜下的眉头蹙得更紧。
他从未见过游佳萤如此失态,哪怕面对格尔木的枪林弹雨,哪怕得知张起灵被囚十七年,她也总是冷静而克制的。这个孩子……有什么特别?
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还残留着刚才那瞬间灵魂悸动的余震。
命运的丝线,似乎在这一刻,悄然缠绕上了一个新的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