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家的权力更迭如同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事,在游佳萤不动声色的震慑与解雨臣日渐成熟的运筹下,汹涌的暗流终于逐渐趋于平缓。
虽然依旧有琐碎的纷扰和需要时时警惕的窥探,但整体局面已然稳固,解雨臣肩头的重压似乎也稍稍减轻了几分,至少,他能偶尔在深夜抬起头时,不再是满眼只有冰冷的数字和错综的势力图。
也正是在这段相对平缓的时期,解雨臣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往被紧张局势所掩盖的、关于游佳萤的细微之处。
他注意到,每当路过宅邸中那几丛半荒废的、栽种着月季的花圃时,她的脚步会几不可查地放缓片刻,目光在那或粉或红、热烈绽放的花朵上停留的时间,总会比其他花草更长一些。
他注意到,有一次,一位南方来的合作商,为了讨好这位年轻的解当家,特意送来了一批珍贵的兰花。
其中有一盆罕见的墨兰,幽香阵阵,连解雨臣都觉得雅致。
但游佳萤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不过是一盆普通的绿植。
反倒是次日,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将从市集买来插瓶的、几支品相普通的红玫瑰错放在了客厅,游佳萤路过时,竟罕见地驻足,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丝绒般的花瓣,虽然只是一触即离,但解雨臣分明看到,她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恍惚与柔软的光芒。
那光芒消失得极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解雨臣捕捉到了。
玫瑰?
这个发现,让解雨臣心中微微一动。他想起游佳萤平日里的衣着、用品,皆是素净之色,几乎不见任何鲜艳。
她整个人也如同沉淀了千年的古玉,温润,冰凉,带着时光打磨后的沉静与疏离。
可她却似乎独独对玫瑰,对这种象征着热烈、爱恋与鲜活生命力的花朵,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近乎本能的反应。
为什么?
解雨臣没有去问。
他知道,关于她的过去,是一个被重重迷雾包裹的禁区,她若不说,他绝不会贸然触碰。
但他将这份观察默默记在了心里。
几天后,解雨臣去处理一笔城西的产业事务,回程时,路过一家门面不大、却布置得十分雅致的花店。
橱窗里,一束盛放的红玫瑰被精心地包装在淡金色的皱纹纸中,娇艳欲滴,如同凝固的火焰,在这座灰蒙蒙的北方城市里,显得格外夺目。
鬼使神差地,他让司机停了车。
他走进花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店主是一位面容温和的中年妇人,笑着迎上来。
解雨臣的目光掠过琳琅满目的各色鲜花,最终,还是落在了那束红玫瑰上。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对店主说道:“老板,来一束玫瑰,包的好看点。”
店主热情地应着,熟练地挑选着最新鲜、形态最美的花朵,一边用丝带和包装纸精心装饰,一边随口问道:“先生是送女朋友吗?红玫瑰最合适了,代表热烈的爱情。”
解雨臣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不自然,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地否认:“不是。是……送给一位很重要的人。” 他顿了顿,仿佛是为了解释,又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补充了一句,声音低了些,“别人送的,我用不上,借花献佛罢了。”
这个借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拙劣。
但他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要送花给她的冲动。
当他把那束包装精美、如同燃烧的火焰般的红玫瑰带回宅邸,在游廊下遇到正静静看书的游佳萤时,他心中竟罕见地生出几分忐忑,像是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
“游……游小姐,”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自然,“路上别人送的,我用不着,想着你或许会喜欢。” 他将花递过去,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游佳萤闻声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解雨臣脸上,随即,便被他手中那束浓烈鲜艳的红色牢牢吸引。
那一刻,解雨臣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平静如同冰面般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她的瞳孔,在接触到那抹红色的瞬间,几不可查地放大了一些。
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柔和了下来。
那双总是盛满了千年风霜与淡漠的眼眸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极其复杂的涟漪——有惊讶,有恍惚,有追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柔软。
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束玫瑰,眼神像是穿越了无比漫长的时光,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过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解雨臣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反应。
良久,游佳萤才缓缓伸出手,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接过了那束花。
她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解雨臣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她低下头,将脸微微靠近那盛放的花朵,深深吸了一口气。
浓郁的花香涌入鼻腔,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柔软的波光几乎满溢出来。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沙哑,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了这两个最简单的字。
她没有问是谁送的,也没有质疑他“借花献佛”的借口。
她只是抱着那束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阳光透过廊柱,洒在她素雅的背影和那团浓烈的红色上,构成了一幅极其动人又带着一丝神秘哀伤的画卷。
解雨臣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那块因为送花而产生的忐忑,悄然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一丝莫名的酸楚。
他看懂了。
那束玫瑰,触动了她心底某个极其柔软、也极其珍贵的角落。
从那天起,送玫瑰,成了解雨臣一个心照不宣的习惯。
有时是“花店促销,买多了”;有时是“合作方送的,寓意不错”;有时甚至是“路过看到,开得正好”……借口五花八门,漏洞百出,但他送得乐此不疲。
而每一次去那家花店,他都会对那位已然相熟的店主说同样的话:
“老板,来一束玫瑰,包的好看点。”
店主后来也不再问是送谁,只是了然地笑笑,更加用心地挑选包扎。
她看得出,这位年轻英俊、气度不凡的先生,每次说这句话时,眼神里都会带着一种特别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期待。
而游佳萤,每一次收到花,反应都如初时那般。
她会微微怔住,眼神变得柔软而悠远,然后轻声道谢,珍而重之地将花束带回房间,插在她窗前那个素白的长颈瓷瓶里。
那浓烈、鲜活、带着蓬勃生命力的红色,在她那间陈设简单、色调清冷的房间里,成为了一道永恒不变的、最鲜亮的色彩。
仿佛她千年灰暗、孤寂的生命长河中,终于被人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投入了温暖而明媚的光。
她从未点破他那笨拙的借口。
他也从未探寻她深藏的故事。
玫瑰,成了他们之间一种无声的、温暖的暗语。
它不诉诸言语,却承载着解雨臣笨拙而真挚的关怀,也慰藉着游佳萤跨越千年、无处安放的思念与孤独。
那一束束盛放的玫瑰,如同星星点点的火种,悄然点亮了她冰冷的世界,也无声地滋养着那份深植于灵魂深处、尚未被彼此确认的,跨越了生死轮回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