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继续在幽暗腥甜的洞窟中前行,但某种无形的变化已经发生。
那变化并非来自环境,而是源于队伍核心那个最沉默的存在——张起灵。
自发现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号后,他周身的气息就变得与之前截然不同。
之前的空茫,像是一片无风无浪的死海,寂静,却稳定。而此刻,那片死海之下,仿佛有暗流开始汹涌,有看不见的漩涡正在生成,搅动着深藏的泥沙,让整个海面都弥漫开一种不安定的、压抑的躁动。
他依旧沉默地走在游佳萤身侧,履行着守护的职责。
但他的沉默,不再是那种纯粹的、心无旁骛的放空。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着,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那空茫的目光不再只是机械地扫视四周,而是时常会失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落在了某个虚无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混乱维度。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更加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也绷得紧紧的。
困惑。
如同浓雾,包裹着他。
那个记号,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强硬地插入他意识深处那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锁孔。
钥匙转动,带来的不是开启的顺畅,而是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和巨大的阻力。
没有门扉洞开后的豁然开朗,只有锁芯内部零件错位、崩裂带来的剧烈痛楚和更深的迷惘。
为什么熟悉?
那刻痕的走向,那力道的运用,那符号本身蕴含的某种韵律……一切都像呼吸般自然,像心跳般理所当然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可当他试图去追溯这“熟悉”的源头时,脑海中只有一片呼啸而过的、刺眼的白噪音。
仿佛有人用最粗暴的方式,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书页,连带着墨迹与纸张的纤维,一同狠狠撕去,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毛边和空荡荡的装订线。
烦躁。
如同细微却顽固的火苗,在他空寂的心原上点燃。
这并非源于外界的威胁,而是源于内在的失控。
他无法理解这种强烈的、源自本能的共鸣为何无法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信息。
就像明明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却找不到通往餐厅的路;明明听到了呼唤的声音,却辨不清声音的来处。
那种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割裂感,那种被自身过去愚弄、排斥的无力感,像无数只小虫,在啃噬着他为数不多的、属于“自我”的确定感。
他握着黑金古刀刀柄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刀鞘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心绪不宁,发出极其低沉的、几不可闻的嗡鸣。
他行走的步伐,也比平时稍显凌乱,偶尔会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子,或蹭到旁边湿滑的石壁,这在以往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吴邪和王胖子都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位“闷油瓶”的异常。王胖子偷偷对吴邪使了个眼色,用口型无声地说:“小哥怎么了?感觉不太对劲啊。”吴邪也忧心忡忡地看着张起灵紧绷的背影,他能感觉到,小哥此刻正承受着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内在的煎熬。
阿宁的目光也多次掠过张起灵,带着审慎的评估。
一个情绪不稳定的“高手”,在未知环境中,本身就是一种不确定的风险。
只有游佳萤,依旧保持着她的步调,不疾不徐。
她没有试图去安慰,也没有出言询问。
她只是在他因为心神恍惚,险些被一根横生的钟乳石绊倒时,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了一下他的手臂。
她的触碰很轻,一触即分,带着她一贯的微凉温度。
但就是这轻微的触碰,却像是一滴冰水,滴入了张起灵那片沸腾躁动的意识之海。
他猛地回过神,空茫而带着一丝未散烦躁的目光,倏地看向她。
游佳萤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如同最深沉的夜空,能容纳所有的星辰与黑暗,也能平息所有的风暴与喧嚣。
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怜悯,没有催促,只有一种亘古不变的、沉默的包容。
她看着他眼底那显而易见的困惑与挣扎,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褶皱。
然后,她做了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
她缓缓抬起自己那只总是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紧握着刀柄、因为用力而青筋隐现的手背上。
她的手掌冰凉,与他手背因为烦躁而升起的些许热度形成鲜明对比。
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最好的镇静剂,透过潜水服那层阻隔,清晰地传递过去。
张起灵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任何回应。
只是那空茫眼底翻涌的烦躁与困惑,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壁垒,躁动的势头微微一滞。
游佳萤什么也没说。
没有“别想了”,没有“会好的”,没有任何苍白无力的语言。
她只是这样静静地用手覆盖着他的手,用自己掌心的冰凉,去中和他那份无处宣泄的、源于遗忘的焦灼。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
她在告诉他:我知道你很困惑。
我知道你很痛苦。
没关系。
我在这里。
时间,在指尖无声的交流中缓缓流淌。
洞窟中的腥甜气息似乎更浓了,前方隐约传来了水流更加湍急的声响,预示着他们可能正在接近某个关键的所在。
但在这短暂的一刻,对于张起灵而言,外界的危险似乎都远去了。
他紧绷的指节,在她的掌心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
那紧抿的唇线,也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眼中那混乱的漩涡虽然没有完全平息,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烦躁之火,却被这无声的、冰凉的陪伴,悄然浇熄了大半。
他依旧困惑,依旧想不起任何关于那个记号的细节。
那片空白的、被撕裂的记忆区域,依旧传来沉闷的痛楚。
但是,那份因为绝对空白而产生的、足以将人逼疯的孤立无援感,却减轻了。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在那片荒芜的记忆废墟中挣扎。
有一只冰凉却稳定的手,正跨越了遗忘的鸿沟,牢牢地握住他,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游佳萤感觉到他手背肌肉的放松,知道他最激烈的情绪波动已经过去。
她这才缓缓地、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仿佛刚才那个充满安抚意味的动作,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巧合。
她将目光转向洞穴深处那传来水声的方向,语气平静如常地对众人说道:“前面有情况,小心。”
她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当下的险境。
张起灵空茫的目光,也随着她的话语,重新投向前方的黑暗。
只是这一次,那空茫之中,少了几分躁动不安,多了一丝沉淀下来的、沉重的迷茫。
他下意识地,将那只刚刚被她握住的手,微微攥紧,仿佛想要留住那片刻的、冰凉的安宁。
困惑依旧存在,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幽暗深邃、危机四伏的海底墓中,他感受到了一种超越记忆、源于灵魂羁绊的支撑。
这支撑,无声,却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