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西王母宫的路,依旧充满了塔木陀雨林固有的危险与泥泞。
湿热的空气裹挟着植物腐烂的甜腥气息,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淤泥,盘根错节的树根和垂落的气根不时阻挡前路,阴暗处似乎永远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然而,对于队伍中的某两个人而言,这归途的氛围,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游佳萤和解雨臣的手,自离开那片陨玉能量笼罩的核心区域后,便再也没有分开过。
是解雨臣先伸出的手。
在众人的情绪稍稍平复,准备踏上归程时,他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握住了游佳萤那只依旧冰凉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指腹因常年练习戏曲和把玩器物带着薄茧,那触感真实而有力,透过皮肤,直抵游佳萤仿佛刚刚复苏的、仍带着寒意的灵魂。
游佳鸢的手指先是微微蜷缩了一下,那是一种千年孤寂养成的、对于亲密接触的本能疏离。
但仅仅是一瞬,她便放松下来,甚至反过来,更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指尖传来的温度,如同涓涓暖流,顺着血脉,缓慢而坚定地流向她的四肢百骸,驱散着那沉淀了太久、几乎已成为她一部分的冰冷。
她就走在他的身侧,不再是之前那种不远不近地跟在某人身后,保持着一种守望却疏离的距离。
而是真正的、并肩而行。
她的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带着沉重的负担投向未知的前路,或是凝固在某个孤寂的背影上。
此刻,她的大部分视线,都落在了身边这个紧紧牵着她的人身上。
她时不时地,就会微微侧过头,看向解雨臣。
那眼神,不再是千年沉淀下的淡然或死寂,而是充满了一种近乎贪婪的、小心翼翼的确认。
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濒临渴死的人,突然找到了一片绿洲,却仍不敢相信眼前甘泉的真实性,需要反复查看,才能确信这不是海市蜃楼。
她看他线条优美的侧脸,看他专注探路时微蹙的眉头,看他偶尔回头对她投来安抚性的一瞥时,眼中那清晰映出的、属于“游佳煦”的温柔与坚定。
每一次看去,心中那巨大的、充斥着不真实感的喜悦,便会夯实一分,但那随之而来的、害怕这只是一场过于美好幻梦的恐惧,也会细微地颤动一下。
她怕。
怕这紧握的手会突然松开。
怕这温暖的侧脸会突然变得陌生。
怕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仍旧是那个独自行走在漫长时光里、寻找着虚无缥缈执念的游佳萤。
每当她看去,解雨臣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
他会立刻转过头,迎上她的视线。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已经褪去血丝、却依旧承载了太多情绪的眼睛,深深地回望她。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只有磐石般的坚定和无尽的疼惜。
他微微收紧握着她的手,用那实实在在的、包裹着她指尖的力道,无声地告诉她:是真的。哥哥在这里。不会再离开了。
这种无声的交流,在他们之间反复进行着,构成了一种外人难以介入的、紧密的磁场。
吴邪和王胖子跟在后面,看着前方那两只始终交握的手,以及游佳萤脸上那他们从未见过的、带着脆弱与光彩的神情,虽然满肚子疑问和好奇,却也明智地没有上前打扰。
王胖子用胳膊肘捅了捅吴邪,压低声音:“我说天真,这……游仙子和花爷,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怎么看个起来……怪怪的?”
吴邪摇了摇头,脸上同样是一片茫然:“我也不知道……但你看游姐姐的样子,好像……好像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样。” 他印象中的游佳萤,总是温柔的,疏离的,像一幅意境深远却带着凉意的古画。
而此刻的她,虽然眼眶还带着哭泣后的微红,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却让整幅画都鲜活、温暖了起来。
黑瞎子依旧承担着断后和警戒的任务。
他看着前方那对并肩而行的身影,看着游佳萤那不再挺直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背影,墨镜后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不可查的弧度。
这样……也好。那千年的冰壳,总算是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些阳光。
虽然这阳光的来源,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独自走在队伍稍前位置的张起灵,那家伙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是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似乎比在雨林里任何的时候都要冷硬。
张起灵走在最前,他的步伐依旧稳定,为队伍开辟着道路。
黑金古刀的丢失,让他少了几分往日那种斩破一切的霸烈,多了几分属于他自身的、纯粹的孤峭。
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两人之间萦绕的、难以言喻的亲密氛围。
那紧握的双手,那无声的眼神交流,都像是一种无形的壁垒,将他隔绝在外。
他空洞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是下意识地,将那只曾经试图捂住她冰凉手掌、此刻却布满伤痕的手,默默握成了拳,藏进了衣袖的阴影里。
游佳萤并没有完全沉浸在与哥哥重逢的二人世界里。
千年的阅历让她依旧保持着对环境的警觉。当一条伪装成枯枝的毒蛇从树梢垂落时,她会不动声色地弹出一枚石子,精准地将其击落。
当王胖子险些踩入一片隐藏的沼泽时,她会轻声提醒:“胖子,左边。”
只是,她的声音里,不再带有那种仿佛看透一切的、遥远的悲悯,而是多了一丝属于“人”的、真切的关切。
她的动作和提醒,不再是为了追随或守护某个特定的目标,而是融入了这个集体,成为了队伍中自然而然的一份子。
解雨臣感受着手中那只冰冷的手渐渐有了一丝温度,看着她眼中那不时闪过的、如同初生幼鹿般小心翼翼又充满希冀的光芒,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酸楚与满足。
他知道她还在害怕,还在怀疑。千年的等待和孤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抚平的。
但他有耐心,有整整一个轮回的时间,去弥补,去守护。
他会用行动告诉她,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
路途依旧艰难,疲惫依旧侵袭着每一个人。
但当游佳萤偶尔因为脚下湿滑而微微踉跄时,总有一只有力而温暖的手,会及时地、稳稳地扶住她。
当她因为回忆起千年孤寂的某个片段而眼神微黯时,总有一道坚定而温柔的目光,会立刻将她拉回温暖的现实。
她不再是一个人。
那条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时光之河,她不再是唯一的泅渡者。
她的身边,有了可以依傍的彼岸。
千年死寂的眼中,冰霜消融,终于映出了真切的人间烟火与生命的光彩。
那光彩,或许还带着泪水的湿润,却无比鲜活,无比动人。
归途险阻,前路未卜。
但她的手被紧紧握着。
她的归途,终于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