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食堂的白色长桌反射着顶灯冷光，陆修正低头拨弄餐盘里的清炒虾仁，四周突然落下一道阴影。穿皱巴巴白大褂的中年研究员端着餐盘杵在桌边，镜片后的眼睛扫过陆修胸前的蓝色门禁卡——那是初级权限标识。
“你就是‘补天’新来的特别顾问？”男人声音不大，但周围几桌的交谈声骤然低了下去，“听说你半天就搞定了古籍修复组三个月的烂摊子？”他故意把“特别”二字咬得极重，不锈钢餐勺在盘沿敲出清脆的响。
陆修抬眼，认出这是昨天在古籍修复室外探头探脑的研究员。“运气好。”他简短回应，舀起一勺米饭。
“运气？”男人嗤笑，餐盘“哐”地搁在对面，“明代火漆密函的碳化层，靠运气能无损剥离？所里花大价钱引进的离子束设备都做不到！”他身体前倾，手肘压着桌沿，“你本科导师是谁？发过几篇论文？”
空气瞬间凝滞。邻座戴眼镜的女研究员捏紧了筷子，担忧地瞥向陆修。研究所向来清净，这种当众发难实属罕见。
“他的导师是我。”
清冷的声线打破凝滞的气氛。柳薇端着餐盘停在桌边，深灰色西裤的裤线笔直如刀。她自然地将餐盘放在陆修左侧的空位，瓷碗里的鸡汤晃出细小的涟漪，几颗枸杞在汤面浮动。
“赵工，”她坐下，目光掠过脸色微变的中年研究员，“‘补天’项目第三阶段需要调用古籍组数据库。陆顾问的修复报告里提到，三号残卷的潮汐记录修正了渤海湾古航道模型误差。”她夹起一截芦笋，语气平淡得像讨论天气，“你负责的声呐阵列数据，今晚八点前同步到中央服务器。误差超过2%，自己写说明。”
赵工喉结滚动了一下：“柳工，声呐校准需要时间……”
“校准方案我上周就批了。”柳薇舀起一勺汤，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还是说，你更想亲自向陈主任解释数据延迟的原因？”她摘下眼镜擦拭，露出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赵工额角渗出薄汗，猛地端起几乎没动的餐盘：“……我这就去盯进度。”脚步声仓促消失在取餐区方向。
柳薇重新戴上眼镜，夹起陆修餐盘里一颗掉落的虾仁，自然地放进自己碗里。“食堂虾仁总炒过头，”她点评道，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豆腐羹不错。”
陆修看着她的侧脸。镜片后的睫毛低垂，专注得像在分析实验数据。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搭在她微微泛青的眼睑下——看来她又熬了通宵。
“不用理会这些杂音。”她忽然开口，声音压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筷子尖轻轻点着碗沿，“你的价值，我清楚就行。”
陆修捏着勺子的指节微微放松。餐盘里的米饭蒸腾着热气，柳薇的汤碗飘起枸杞的微甜。远处量子实验室的低频嗡鸣，空调出风口的气流声，还有她舀汤时瓷勺碰碗沿的轻响，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他想起老街维修店里永远修不好的漏雨屋顶，夏夜闷热时风扇的嘎吱声，还有独自啃冷包子时喉头的干涩。
此刻，在这座连空气都经过三重过滤的研究所里，他竟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稳。像精密仪器找到了适配的电源，像漂泊的粒子终于被磁场捕获。他低头扒了一大口饭，米粒温热地填满口腔。
柳薇的筷子顿了顿。她目光落在陆修餐盘边缘——那里沾着一点酱汁。她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指尖在即将碰到他手背时又缩回，纸巾轻飘飘落在桌角。
“嘴角。”她提醒道，声音依旧平稳，耳廓却泛起极淡的红晕。
陆修接过纸巾时，听见邻桌研究员的低语：
“柳工居然会提醒别人擦嘴？”
“重点不是这个……”
“新顾问到底什么来头？柳工从没这么维护过谁……”
陆修端起豆浆，注意到邻桌几个研究员正偷偷打量他们。但那些目光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像实验室里观察新数据样本的专注，没有丝毫他预想中的暧昧或审视。
柳薇舀起一勺豆腐脑，热气模糊了镜片：“这里大多数都是技术宅，眼里只有数据和成果。”
“当年来这里面试时，”柳薇放下勺子，用筷子尖轻轻拨开碗里的葱花，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他们盯着我的简历看了三分钟，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对量子隧穿效应修复引擎外壳损伤的可行性报告怎么看’。”
陆修想起昨日古籍组众人围观修复过程时，几十双眼睛紧盯着纸页复原的微观变化，却无一人将视线停驻在柳薇被制服包裹的曲线上。他想起第一次在老街见到柳薇时，她那身与破败巷弄格格不入的精致，以及周遭路人惊艳的目光。
“这里的人……”陆修斟酌着开口，“好像不太一样。”
柳薇仿佛没听见，只低头搅着碗里的汤：“这里的人，脑子里只有数据和公式。”她忽然提高音量，声音清晰传到邻桌，“当年我从军工所调过来，就是看中这点。”她抬眼看向陆修，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他们不会在意你穿什么衣服，也不会盯着别人的脸看。没人会因为我的外表，就断定我该去当花瓶秘书，或者找个富豪嫁了。”
陆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食堂里大多是埋头苦吃的背影，有人边啃馒头边在餐巾纸上演算，还有人对着手机屏幕上的波形图皱眉。角落里两个研究员为某个参数争得面红耳赤，完全没注意这边的小插曲。
“高考填志愿，我报了军校。”柳薇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陆修捕捉到她指尖在汤勺上收紧的细微动作，“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说我是大小姐心血来潮，熬不过三个月。”她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近乎自嘲，“后来每次训练考核，我都把成绩单贴在年级公告栏最前面。毕业后，我选了最硬核的装备研发部门，天天泡在实验室和机房。”
柳薇环视着充满科技感的食堂，随后回头看着陆修。
“赵工是特例。”柳薇用汤匙舀起一颗枸杞，“他女儿考博失利，最近看谁都不顺眼。”她将枸杞送入口中，动作自然得像在实验室记录数据，“不过再有下次，我会申请把他调去沙漠基站做数据校准。”
陆修沉默片刻，忽然轻声说道：“束胸绑太紧会影响供氧。”
柳薇的汤匙在碗边轻轻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