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羲察觉到了他的僵硬。
她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收回手，只是放柔了声音，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很快就好。”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他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他闭上眼，感受着那细微的牵引力，感受着针线在他皮肉之外穿梭，感受着背后那道裂口被一点点弥合。
一种奇异的、被“修复”的感觉，不仅仅在于衣物。
仿佛连带着他内心深处某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也在这沉默而专注的缝合中，被悄然抚平了一些毛糙的边缘。
当最后一针打完结，月羲低头，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时，澹台烬忽然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谢谢。”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个词。它陌生而拗口，带着一种近乎羞耻的笨拙。
月羲也怔了怔，随即，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在她眼底漾开，如同春风吹皱一池静水。
她没有回应这句道谢，只是将补好的衣服递还给他，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沾到的草屑。
“明天可能会下雪，我早些来。”她说着，如同预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然后，她便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了。
澹台烬拿着那件被仔细修补过的旧袍，指腹摩挲着细密的针脚，久久没有动作。
屋内似乎还残留着她留下的那点暖意和清冽气息。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呼啸。
可他的心口，却仿佛被那细密的针脚，缝进了一点微弱却顽固的、名为“期待”的星火。
期待明天。
期待雪落时分。
期待……她的到来。
月羲说到做到。
翌日，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云层低垂，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雪。她便已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轻巧地翻过了院墙。
澹台烬几乎是立刻就从浅眠中惊醒。他本就睡得极轻，更何况，潜意识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依旧闭着眼，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只有耳廓微微动了动，捕捉着那熟悉的、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股外面清冽的寒气。
月羲看到他“睡着”，便将动作放得更轻。她将食盒放在一旁，先是走到窗边，检查了一下昨夜他是否按照她说的，用枯草加固了那几处漏风的缝隙。看到堵塞得还算严实，她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走到火塘边——那是她用几块砖石在屋内相对避风的角落勉强垒砌的。里面的灰烬尚有余温，她熟练地添上几根细柴，小心地吹燃火折子，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逐渐驱散着周遭的寒意。
做这些时，她的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澹台烬透过睫毛的缝隙，沉默地注视着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影。跳跃的火光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点朱砂印记，在暖色的火光中，红得愈发惊心动魄。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一种陌生的、酸软的情绪，如同被火苗烘烤着的冰雪，悄无声息地融化，浸润着他干涸的心田。
月羲将食盒里的东西取出——是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肉糜粥，粥熬得烂烂的，里面切了些细碎的野菜，旁边还放着两个烤得金黄、鼓胀胀的麦饼。
“醒了就起来吃吧，”她头也没回，声音平静，“粥凉了就腥了。”
澹台烬身体一僵。
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他睁开眼，对上她转过身来、带着一丝了然的目光。那目光清澈，仿佛能洞穿他所有拙劣的掩饰。
他抿了抿唇，有些狼狈地坐起身，接过她递来的粥碗。
碗壁温热，熨帖着他冰凉的指尖。粥的香气混合着肉糜和谷物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勾动着食欲。他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的温度从口腔一路蔓延到胃里，再扩散到四肢百骸。
很暖。
月羲坐在他对面，拿起一个麦饼，慢条斯理地掰着吃。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充满试探和距离的沉默，而是一种……近乎安宁的、被食物香气和火光包裹的静谧。
吃完东西，月羲收拾好碗筷，又从食盒底层拿出一个小布包。
“手伸过来。”她说。
澹台烬依言伸出手。
月羲解开他手腕上昨日包扎的、已经有些脏污的布条，检查了一下伤口的愈合情况。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周围的红肿消退了不少。她满意地点点头，用干净的布巾蘸了温水，小心地替他清理伤口周围，然后撒上新的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整个过程，澹台烬都异常顺从。
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落在她纤细的手指灵活地打着结上。他能感觉到她呼吸时轻浅的气息拂过他的手腕皮肤，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另一只。”月羲处理完一只，抬头看他。
澹台烬默默伸出另一只手。
就在月羲低头为他处理第二处伤口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和隐约的说话声。
是每日例行前来“巡视”、顺便克扣饭食的看守兵士。
澹台烬的身体瞬间绷紧，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戾气，下意识就想将月羲藏到身后。
然而，月羲的动作比他更快。
她几乎是瞬间就吹熄了火塘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一手抓起食盒和自己的斗篷，另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向屋内最昏暗、堆满杂物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用来堆放破损家具的狭窄空间，被一个歪倒的破屏风勉强遮挡着。
“别出声。”她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坚决。
不等澹台烬反应，她已经利落地将他塞进那个角落，自己也弯腰挤了进来，顺手将屏风拉得更严实些。
空间瞬间变得逼仄无比。
两人几乎是身体贴着身体，蜷缩在这片黑暗的方寸之地。外面兵士粗鲁的拍门声和叫骂声清晰可闻，伴随着靴子踏在积雪上的咯吱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