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桃那番“固本清源”的言论,不仅消除了皇帝萧衍对大皇子的猜忌,更在他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萧衍开始有意识地思考,如何将这种“触摸真实脉象”的理念,融入到帝国的治理之中。
一日朝会,议题涉及东南沿海战乱平息后的重建与安抚。地方官员上报,请求依照旧例,蠲免部分赋税,并由官府主导,发放种子耕牛,招回流民,以恢复生产。
户部一位老成持重的侍郎出列附和:“此乃仁政,正合圣天子抚育万民之心。按章办事,可保无虞。”
就在萧衍准备照准时,一直静立听政的大皇子萧景衡,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随军时所见的民间景象——那些衣衫褴褛却眼神坚韧的民壮,那些在战后废墟上默默收拾家园的百姓。他想起沈桃偶尔提及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及“民力可用,更需善用”的观点。
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道:“父皇,儿臣以为,旧例虽好,或可更进一步。”
朝堂之上,目光瞬间聚焦于这位刚刚立下声望的皇子身上。
萧衍颇有兴趣:“哦?景衡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萧景衡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儿臣在军中时,见沿海‘海上民壮’于后勤转运、情报探查中效力卓着,其组织之能、应变之智,远超预估。战后重建,官府主导固然重要,然若能效仿此例,适当下放权责,鼓励地方乡绅、宿老乃至有威望的退役官兵,牵头组织民众,以工代赈,或组建生产互助社,官府则负责统筹规划、提供部分启动资材与技术支持,并监督其过程。如此,既可避免官府层层下发可能产生的耗损与滞后,更能激发乡民自身重建家园的主动性,其效率或远胜于单纯等待官府救济。”
他顿了顿,补充道:“譬如,修复被毁堤坝,可由熟悉本地水情的乡老牵头,组织青壮,官府提供粮食工具,并按工程进度给予奖赏;恢复渔业,可鼓励渔民自组船队,官府可协调‘桃瑷书院’或民间工匠,助其改良渔具、修复船只。此所谓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将万民之力,引导至实处。”
这一番言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顿时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以首辅为代表的部分务实派官员微微颔首,觉得此法新颖且似乎切中时弊。但更多的保守派官员则皱起了眉头。
立刻有御史出列反驳:“大殿下此言差矣!治国当有纲常,行事须依制度。将官府的权责下放于乡野村夫,岂非自乱纲纪?若使刁民借此坐大,尾大不掉,又如何收拾?且官府威严何在?”
另一位老臣也附和道:“正是此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按旧例行事,虽稍显迟缓,却最为稳妥。殿下年轻,不知民间多有奸猾,此法恐生乱象。”
面对质疑,萧景衡并未退缩,他朗声道:“诸位大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东南新定,百废待兴,若事事依循旧例,恐缓不济急。至于‘刁民’之说,儿臣在军中亲眼所见,我大雍百姓绝大多数皆乃纯朴忠厚、渴望安定之人。给予他们信任与机会,他们回报的将是远超预期的力量与忠诚。此非放纵,而是 ‘导民向善,助民自力’ 。若一味以防贼之心驭民,恐寒了忠良之心,亦束缚了地方活力。”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经过实践检验的笃定,以及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龙椅上的萧衍,目光闪烁。他看到了儿子身上那种不同于旧式官僚的朝气与魄力,也看到了其言论背后隐约浮现的、属于沈桃的那种务实与开明的影子。他想起了沈桃所说的“蒙眼驭马”之喻。
“好了。”萧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景衡所言,虽与旧制有所不同,然其心系黎民,勇于任事,其精神可嘉。东南重建,关系重大,不可全然拘泥故纸。”
他看向首辅:“内阁会同户部、工部,仔细研讨大皇子所奏‘以工代赈、民力互助’之策。可择一两处受损最重、民风最淳之地,先行试点。着当地官员悉心办理,及时奏报成效。若果然有利,再酌情推广。”
这便是采取了稳健而开放的态度,既没有全盘否定旧制,也没有激进地全面推行新法,而是给了新思路一个实践检验的机会。
“陛下圣明!”首辅等人躬身领命。
那些出言反对的保守派官员,见皇帝心意已决,且只是“试点”,虽心中不以为然,却也只得暂时按下不满。
退朝后,萧景衡心中激荡难平。他知道,自己在朝堂上迈出的这一步,背后是沈桃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前线经历的沉淀,更是父皇难得的信任与支持。他更清楚地意识到,一条不同于以往、更加注重实效与民生的为政之路,已在他面前缓缓展开。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但他愿意走下去。
消息传到后宫,沈桃听闻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她知道,一颗种子已经破土而出。虽然前路必然伴随风雨,但改变,已然开始。润物细无声,亦能有声。萧景衡的这次发声,便是那第一声惊雷,预示着未来的朝堂,必将迎来更多的新风与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