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寄出去后,日子仿佛被拉长。沈青禾表面上依旧操持家务,去家属工厂转转,辅导孩子们的功课,但心底总有一根弦绷着,期待着省城的回音。陆承军将她的期盼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却在一次晚饭后,状似无意地提起:“下周三,我要去三连驻点几天,检查冬训情况。三连在山里,条件相对艰苦些,但战士们的精神面貌很好。”
他说话时,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只是在汇报寻常的工作安排。但沈青禾却瞬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三连,驻点,检查冬训——这不正是她深入了解部队基层生活、收集创作素材的绝佳机会吗?他是在用他特有的方式,为她铺路,将邀请函之后可能需要的“体验生活”环节,自然而然地安排进了他自己的工作计划里。
沈青禾心头一热,像被温泉水包裹。她放下正在收拾的碗筷,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我能……跟你一起去吗?”问完,又觉得自己有点急切,补充道,“当然,如果不违反规定,不影响你工作的话。”
陆承军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直:“嗯。按规定,家属短期探亲是可以的。三连有临时家属房。”他顿了顿,添上一句,“山里冷,多带点厚衣服。”
这就是同意了。沈青禾欢喜地应下,感觉整个人都轻快起来。接下来几天,她一边耐心等待电台的正式回复,一边开始为这次“随军调研”做准备。她找出了最厚实的棉袄,翻出陆承军早年替换下来的、洗得发白的军棉裤(她改小了些),又准备了好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一把削得尖尖的铅笔。更重要的是,她开始在心里罗列问题清单:新兵如何适应?老兵有哪些故事?训练中最难忘的事?官兵之间的日常是怎样的?她要把自己重新变回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渴望捕捉每一个动人细节的小编剧。
出发那天,天色蒙蒙亮。吉普车停在院外,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陆安和陆宁还在睡梦中,沈青禾轻手轻脚地检查好门窗,拎着简单的行李包出来。陆承军已经等在车边,接过她的包,放进后备箱。开车的是个小战士,见到沈青禾,腼腆地喊了声“嫂子好”。
车子驶出大院,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城镇,朝着层峦叠嶂的山脉开去。路途颠簸,沈青禾起初还有些兴奋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但随着山路越来越崎岖,胃里也开始有些翻江倒海。她脸色微微发白,强忍着不适。
陆承军坐在她旁边,原本在闭目养神,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他睁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摇下一点车窗,让清冷的山风透进来一些。然后,他从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里倒出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喝点水,看远处。”
他的动作自然,语气平淡,却像一剂良药,瞬间安抚了沈青禾的不适。她接过杯子,小口喝着微烫的水,依言将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努力调整着呼吸。陆承军重新闭上眼睛,但一只手却悄然伸过来,覆在她放在膝盖的手上,干燥温暖的掌心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沈青禾的心,就这么静静地落回了实处。
经过近四个小时的颠簸,吉普车终于驶入一片位于山坳中的营区。低矮的营房,平整的训练场,飘扬的红旗,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特有的、混合着泥土、汗水和阳刚气息的味道,瞬间将沈青禾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三连的连长和指导员早已等候在营部门口,见到陆承军,立刻敬礼汇报。他们对沈青禾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热情地招呼着,安排她住进了一间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临时家属房。房间只有一张板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窗户上糊着报纸挡风,但火炕烧得暖烘烘的。
安顿下来后,陆承军便投入了工作。沈青禾没有打扰他,自己简单整理了一下,便搬着小凳子坐到门口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拿出笔记本,开始观察。
她看到战士们喊着号子进行队列训练,步伐整齐划一,踩在地上发出沉闷有力的响声;看到训练间隙,几个年轻士兵围在一起说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纯粹而灿烂;看到炊事班冒着热气,传来饭菜的香味;看到晚点名时,全连官兵挺拔如松,应答声气壮山河。
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如此新鲜而又充满力量。她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看到的细节,画下简单的场景速写,偶尔有战士好奇地看过来,她便报以友好的微笑。渐渐地,战士们发现这位“首长家属”没什么架子,只是安静地看、认真地记,眼神里充满了善意的探究,便也放松下来。
第二天,陆承军去训练场实地检查,沈青禾征得他同意后,也跟了过去,但保持在不影响训练的距离外。她看到陆承军站在凛冽的山风中,神情严肃地观看战术演练,不时指出问题,言语简洁却一针见血。那个在家里会给她倒温水、默默支持她梦想的男人,在这里是绝对的权威和核心,散发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冷硬而可靠的气场。沈青禾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和更深层次的理解。
休息时,有几个胆子大点的士兵,见陆承军走开去和连干部说话,便凑到沈青禾这边,好奇地问:“嫂子,您老是写写画画的,是在干啥呢?”
沈青禾笑着解释:“省里想拍个讲咱们军人的电视剧,我来看看,学着写故事。”
士兵们一听,来了兴趣,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拍电视剧?那能拍我们训练吗?可累了!”
“拍我们班长吧,他故事多,立过功呢!”
“嫂子,我跟你说,我们上次野外生存,可有意思了……”
战士们质朴而热情,你一言我一语,提供了许多鲜活的一手素材。沈青禾认真地听着,记着,不时问上几句。她发现,这些看似粗线条的战士们,内心也有着细腻的情感和丰富的故事,他们对家乡的思念,对战友的情谊,对荣誉的珍视,都那么真实动人。
晚上,陆承军结束工作回到小屋,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沈青禾赶紧把在火炉上温着的饭菜端上来。吃饭时,她兴奋地跟他分享白天的见闻和听来的故事,眼睛亮得像星星。
“承军,你们战士太可爱了!那个叫小刘的兵,说他第一次打靶紧张得手抖,差点脱靶……”
“还有王班长,他妻子生病的消息传来,他愣是咬着牙完成演习才请假,回去后日夜照顾,妻子病好了,他却瘦了一大圈……”
沈青禾说得投入,没注意到陆承军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深沉的东西。他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给她碗里夹一筷子菜。
等她说完,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当兵的人,都这样。习惯了报喜不报忧。”
简单一句话,却道尽了军人家属多少心酸与坚强。沈青禾停下筷子,看向他。灯光下,他眉宇间的疲惫清晰可见,但眼神依旧坚定。她忽然明白,他带她来这里,不仅仅是让她收集素材,更是让她真正走进他的世界,理解他所承担的责任和这份职业背后的付出。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要守护的是什么了。”沈青禾轻声道。
陆承军抬眼看着她,目光相接,无需更多言语,一种深沉的共鸣在两人之间流淌。他伸出手,越过小小的炕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山风在窗外呼啸,小屋内的炉火却噼啪作响,暖意融融。
这一次深入的部队体验,不仅为沈青禾的剧本创作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更让她和陆承军的心,在共同的经历和理解中,贴得更近。她知道,这笔宝贵的财富,将支撑她写出有血有肉、真正动人的故事。而他们的感情,也在这特殊的“出差”中,历经山风淬炼,愈发坚韧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