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绝望与微光
终于到了!那间低矮的、在暮色中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茅屋,就是林顺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家。屋顶的茅草有些稀疏,土坯墙壁上裂着细缝,窗户用破旧的草席勉强遮挡着。一丝微弱的、摇曳的灯火光晕从缝隙里透出来,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更添了几分凄惶。
林顺几乎是扑到门前的,也顾不上礼节,一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娘!娘!我回来了!我请到神医了!”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味道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的气息。土炕上,一个瘦弱的身影蜷缩在打满补丁的薄被里,几乎看不出起伏。
扁衣子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她的目光极快地扫过整个屋子:家徒四壁,唯一的家具是那张破桌子和几个树墩做的凳子,墙角堆着些柴火和杂物,但出乎意料的整洁,可见主人虽贫,却仍在尽力维持着体面。她的视线最终落回炕上那个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玄霜没有跟进来,它安静地卧在屋外的阴影里,冰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幽幽发光,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林顺已经扑到炕边,小心翼翼地扶起母亲:“娘,您醒醒,看看谁来了?是神医!孝文山里的神医!您有救了!”
炕上的妇人被摇醒,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削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她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到儿子,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是无力地拍了拍林顺的手背,那眼神里有关切,有担忧,却独独没有多少对“神医”到来的惊喜,似乎已对自己的命运麻木。
“神医,您快看看我娘!”林顺急切地回头,眼中满是乞求。
扁衣子这才缓步走进屋内。她似乎完全不受屋内昏暗光线的影响,径直走到炕边。她没有立刻去碰触病人,而是先微微俯身,靠近妇人,仔细闻了闻她呼吸的气息。然后,她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妇人枯瘦如柴的手腕上。
她的手指冰凉,触感让昏沉的妇人微微哆嗦了一下。林顺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扁衣子。只见她闭目凝神,指尖微微调整着位置,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屋内静得可怕,只有妇人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和林顺自己如雷的心跳。
良久,扁衣子睁开眼,眼神凝重。她又轻轻拨开妇人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炕边一个破碗里残留的、暗褐色的药渣上。她用指尖沾了一点,凑近鼻尖闻了闻。
“之前吃的什么方子?”她问,声音依旧平淡,但林顺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严肃。
林顺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镇上郎中最后一次开的方子:“就、就是这个,郎中说是什么……补中益气的方子,吃了好几副了,开始好像好点,后来就……”
扁衣子接过药方,只扫了一眼,嘴角便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无奈。她将药方随手丢在一边,看向林顺,语气斩钉截铁:“药不对症,延误病情。你母亲并非简单的虚劳咳嗽。”
“那……那是什么?”林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肺痿。”扁衣子吐出两个字,看到林顺茫然的眼神,又补充道,“肺叶焦枯,津液耗竭。兼有陈年瘀血阻塞脉络,新感外邪入里化热。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油尽灯枯”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林顺耳边炸开!他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不……不会的!神医,您一定有办法的!求求您!您能救她的,对不对?”
扁衣子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再次落在病人灰败的脸上,眼神复杂。她沉默了片刻,才道:“痼疾沉疴,邪入膏肓。即便施救,也是逆天而行,希望渺茫。而且……”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这间破旧的茅屋,意思不言而喻。即便有万一的希望,那所需的珍贵药材,也绝非这个家所能负担。
“我有力气!我能干活!我能采药!我可以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林顺噗通一声跪倒在扁衣子脚边,抓住她灰色的衣角,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神医,只要您肯救我娘,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求您发发慈悲!”
就在这时,炕上的妇人又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咳嗽,这一次,暗红色的血点直接溅在了被褥上,触目惊心。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却像是吸不进空气,脸色开始泛起一种不祥的青紫色。
“娘!”林顺魂飞魄散。
扁衣子眼神一凛,不再犹豫。她迅速打开一直随身带着的一个看似普通的灰色布包,里面赫然是各式各样、长短不一的银针,以及几个小巧的瓷瓶和皮囊。
“热水!干净的布!快!”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林顺如同听到了救令,连滚爬爬地冲去灶台生火烧水。
扁衣子则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她先是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一粒碧绿色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丸,手法巧妙地撬开妇人的牙关,将其塞入舌下。然后,她取出一根长约三寸、细如牛毛的金针,在昏暗的灯火下,针尖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按住她,不要让她乱动。”扁衣子对端来温水和布的林顺吩咐道。
林顺连忙上前,用力却又不失轻柔地按住母亲瘦弱的肩膀。
扁衣子凝神静气,出手如电!只见她指尖飞舞,那根金针精准地刺入了妇人头顶的百会穴,轻轻捻动。紧接着,她又取出数根银针,分别刺向妇人的肺俞、尺泽、膻中等要穴。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美感,每一针都沉稳果断,深浅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林顺看得眼花缭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母亲在针刺下身体微微颤抖,眉头紧锁,似乎极为痛苦,但那窒息的青紫色却似乎缓解了一点点。
行针片刻后,扁衣子又从一个皮囊中倒出些许暗黄色的粉末,用温水调和,形成一种粘稠的膏状物。她示意林顺帮忙扶起母亲,使其半坐,然后她用手指蘸取药膏,开始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在妇人的后背脊柱两侧用力推拿。她的手指看似纤细,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道,推拿之处,皮肤很快泛出紫红色的痧痕。
“呃……”妇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猛地咳出一大口浓稠的、带着血丝的暗黑色痰块!
吐出这口痰后,妇人的呼吸竟然奇迹般地顺畅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减轻了。她疲惫地睁开眼,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看了看扁衣子,又看了看泪流满面的儿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又无力地昏睡过去,但脸色不再那么骇人。
扁衣子这才停下动作,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仔细地取出银针,用干净布擦拭干净收好。然后,她探了探妇人的脉搏,虽然依旧微弱紊乱,但比之前那若有若无的样子,总算强了一线。
“暂时吊住了一口气。”扁衣子直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只是权宜之计。痰瘀虽暂通,本源已亏,外邪未清。需用‘金针渡穴’疏通全身闭塞脉络,再以‘雾化药熏’之法,将药力直送肺腑,内外兼治,或有一线生机。”
林顺看着母亲呼吸平稳下来,虽然依旧昏迷,但显然已经从鬼门关被暂时拉了回来,他激动得无以复加,又要跪下磕头。
“先别高兴太早。”扁衣子冷冷打断他,“‘金针渡穴’极耗心神,需连续施针七日,不能间断。‘雾化药熏’更需数味珍贵药材,其中主药‘百年石斛’和‘雪山云苓’,可遇不可求。”
她看着林顺瞬间又变得苍白的脸,继续道:“我药谷中虽有石斛,但年份不足。云苓更是稀缺。而且,即便凑齐药材,此法霸道,你母亲身体极度虚弱,能否承受药力,亦是未知之数。成功率,不足三成。”
不足三成!
林顺的心再次沉入谷底,但看着母亲暂时平稳的睡颜,一股倔强从心底升起。哪怕只有一成希望,他也要试一试!
“神医!求您尽力施为!无论结果如何,我林顺此生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他重重磕下头去。
扁衣子看着他,看着这少年眼中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某个同样不肯放弃的影子。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顺以为她又要拒绝。
最终,她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叹息:
“准备一下,明日开始,正式治疗。”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