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寻舟离去时那道挺拔如松、洒脱决绝的背影,仿佛带着边关的风沙与烈阳的气息,久久烙印在沈清弦的眼底。厅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窗外细微的风声和身边顾阑秋清浅的呼吸。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少年将军离去前掷地有声的“警告”——“好好待她,否则我边关铁骑不答应。”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清弦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他面上依旧维持着惯常的温润从容,甚至转身看向顾阑秋时,还能自然地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边一丝被晨风吹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风大,仔细着凉。”他的声音温和,听不出丝毫异样。
顾阑秋抬眸看他,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映着他的倒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依赖。她轻轻“嗯”了一声,乖巧地任由他动作,并未多言。她敏锐地察觉到,清弦哥哥此刻的平静之下,似乎涌动着某种她尚未完全理解的暗流。是因为谢寻舟的话吗?她心中微涩,又有些莫名的悸动。
沈清弦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温言道:“早上起得早,再去歇会儿,或者看看书。我……去书房处理些事情。”
他需要独处,需要空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复杂情绪。
顾阑秋目送着他走向书房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清隽,却莫名透出一股沉重的气息。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书房内,沈清弦掩上门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并未立刻走到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目光投向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他眼底深沉的漩涡。
谢寻舟的告白,顾阑秋的拒绝,以及那句清晰无比的“心中已有无法取代之人”……这些信息,如同惊雷,一遍遍在他脑海中炸响。
欣喜吗?
自然是有的。
那是一种近乎狂喜的情绪,如同枯寂了千万年的心原上,骤然迎来了甘霖,每一寸土壤都在叫嚣着雀跃。他等了两世,守了她从小到大,那颗被他小心翼翼珍藏、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真心,终于得到了最明确的回应。她心中的人,是他。不是兄长之谊,不是依赖之情,而是女子对男子的倾慕。这份认知,足以让他前世今生的所有孤寂与等待,都变得值得。
然而,狂喜之后,汹涌而来的却是更深、更沉的挣扎与自我拷问。
他还记得,重生之初,找到那个尚在襁褓、面黄肌瘦的意儿时,他对自己立下的誓言:这一世,只为守护。守护她平安喜乐,守护她无忧成长,弥补前世的亏欠,赎清曾经的罪孽。他始终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守护者,一个引导者,一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铺平前路的“清弦哥哥”。
可如今,这份纯粹的关系,似乎因他内心深处那无法抑制的情感而“变质”了。
她还那么小,刚刚及笄,如同一株才抽出嫩芽的幼苗,对世间情爱或许只是朦胧的感知。而他自己呢?内里是一个历经沧桑、曾位极人臣也曾痛失所爱的成年男子的灵魂。他对她的爱,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守护,掺杂了男女之情,带着前世的刻骨铭心与今生的日夜相伴沉淀下的浓烈渴望。
这份渴望,是否……龌龊?是否玷污了他最初立下的、想要给予她的那份纯粹无私的守护?
一种近乎负罪感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利用了她年幼的依赖,潜移默化地渗透了她的生活,让她在成长的过程中,眼里心里只能看到他一个人。这与他最初想要她自由、快乐成长的初衷,是否背道而驰?
“她还小……心智尚未完全成熟,我如此……是否算趁人之危?”沈清弦低声自问,眉心拧成了结。前世身为摄政王,他杀伐果决,从未在任何事上如此犹豫不决,唯独在面对她时,所有的原则和冷静都变得不堪一击。
他想起了谢寻舟。那个少年将军,阳光坦荡,与意儿年龄相仿,家世相当,有着光明磊落的未来。那才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应该匹配的良人吧?而不是像他这样,背负着沉重过往,内心藏着无尽算计,连爱意都需小心翼翼隐藏、生怕惊扰了她的“老怪物”。
若她选择谢寻舟,他虽会心痛难当,但或许……或许那才是对她更好的归宿?至少,那份感情是明朗的、对等的,没有如此沉重的年龄与阅历的鸿沟,没有前世今生的纠葛。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心脏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让他窒息。不,他做不到。只要一想到她会对着别的男子展露笑颜,会投入他人的怀抱,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暴戾与占有欲便几乎要冲破他精心维持的温润外壳。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体内激烈冲撞,一边是极致的爱恋与渴望,一边是沉重的道德枷锁与守护者的自责。他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只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宣告主权的霸道灵魂,另一半则是不断告诫自己必须克制、必须等待、必须尊重她独立成长的理智守护者。
他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步伐失去了往日的从容。窗外的日光渐渐偏移,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却浑然未觉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青黛小心翼翼的通传:“先生,小姐问您是否一起用午膳?她让人炖了您喜欢的山药鸽子汤。”
沈清弦猛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心绪压回心底最深处。他不能让她看出端倪,不能让她有丝毫的困扰或压力。
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打开房门,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神色:“好,我这就去。”
饭桌上,顾阑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悄悄抬眼看他,欲言又止。沈清弦看在眼里,心中更是酸涩难言。她是在担心他吗?是因为谢寻舟的事吗?
他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清笋放入她碗中,语气尽量轻松:“怎么了?汤不合胃口?”
“没有,很好喝。”顾阑秋连忙摇头,低下头小口喝汤,耳根却悄悄泛红。
看着她这副娇憨又带着少女心事的样子,沈清弦心中那名为“理智”的弦绷得更紧了。他必须更加克制,绝不能因一己私欲,而毁了她应有的、循序渐进的情感体验。至少,在她更成熟、更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前,他必须将那份汹涌的爱意,牢牢锁在“兄长”与“师长”的身份之下。
哪怕,这需要他付出极大的忍耐与煎熬。
用罢午膳,顾阑秋似乎鼓足了勇气,轻声问道:“清弦哥哥,下午……你可有空?我新学了一首曲子,想弹给你听。”
沈清弦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期待,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他微微一笑,目光柔和:“好,我去琴室等你。”
午后阳光暖暖地洒进琴室,顾阑秋坐在琴案前,纤细的手指拨动琴弦,一曲《凤求凰》流淌而出。琴音尚有些青涩,却蕴含着一股真挚的情感。
沈清弦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首曲子寓意太过明显,他岂会不懂?少女借此曲,委婉地传递着心事。每一个音符,都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他的心尖,既甜蜜,又伴随着更深的挣扎。
一曲终了,顾阑秋忐忑地望向他:“清弦哥哥,我弹得如何?”
沈清弦压下心头悸动,走到她身边,并未点评琴技,而是执起她的手,指尖轻轻拂过她因练琴而微微发红的指腹,语气带着纯粹的怜惜与教导的口吻:“意儿的琴音很有灵气,只是指法还需练习,莫要太过用力,伤了手。”
他的触碰克制而短暂,很快便松开,转而指向琴谱上的某处:“这里,气息可再绵长些……”
他细心指导着,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尽心尽业的老师。顾阑秋听着他温和的讲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专注侧颜,心中既有些失落,又涌起一股暖流。清弦哥哥还是那个清弦哥哥,温柔,耐心,一如既往。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他对自己,真的只有兄妹之情吗?
指导完毕,沈清弦退开一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微笑道:“很好,再多加练习,定能精进。”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前日送来的那几本游记可看了?若有不懂之处,随时来问我。”
他将两人的关系,稳稳地锚定在了安全的区域内。
顾阑秋眨了眨眼,压下心底那丝微妙的怅惘,乖巧点头:“看了些,很有趣。”
“那便好。”沈清弦颔首,目光掠过她清澈的眼眸,心中那片挣扎的海洋,波涛愈发汹涌。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但他必须用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直到……直到她真正长大,直到他确信自己的爱不会成为她的负担,而非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