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然再度睁开眼时，鸡舍里那只芦花大公鸡正扯着嗓子，不知疲倦地打着鸣。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个翻身从冰冷的床板上坐起。
今日的李然，心绪异常不宁。
“赵子萱”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这个冒牌的长坎坞堡主人脑中激起了千层浪，也唤醒了一些属于原主记忆深处的碎片。首先让他清晰地认识到：长坎坞堡所处的，是一个何等诡异且扭曲的世界。
所谓“扭曲”，是指那片土地上，近两个千年纪元以来，维系万物平衡的灵性产出与消亡早已陷入极度失衡的深渊。由此引发的恶果，便是物质世界大规模的枯竭与匮乏，固有的秩序从崩塌走向混乱，直至如今这生死颠倒、人鬼难分的疯狂境地。
而“诡异”，则是指此方世界运行的法则，全然悖逆常理。你所笃信的常识，在此地或许便是最大的谬误与笑谈。
灵性与秘魂，是这方濒死世界赖以存续的战略命脉，掌控着无数灵性生物的生灭。然而讽刺的是，它们本身却已濒临枯竭。
而李然，这个异界来客，竟身负两项逆天奇能：穿梭两界，以及从另一个世界牵勾回完整的灵魂！灵魂，正是灵性与秘魂最纯粹的结合体，只需经过特定的洗涤，便能将二者分离。
这泼天的好处落在自己头上，李然初时狂喜，随即便被巨大的惶恐淹没。他深知世间从无免费的馈赠，更深深忌惮“怀璧其罪”的古训。尤其在那座深宅大院里，究竟谁在戴着面具演戏，谁的伪装更深……他根本看不透。
强行压下纷乱的心思，见窗外天色尚早，李然按捺不住心头那股探究的渴望，翻开了上任义庄看守人遗留下的那几本字迹模糊的抄本注解。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与诡异世界那套虽残酷却成体系、近乎烂大街的修行方式相比，这现实世界抄本上记载的所谓“玄门秘法”、“道门真诀”，满篇皆是云山雾罩、玄之又玄的呓语，读之令人头大如斗，抓狂不已。最关键的是，连入门的方向都渺茫难寻！
毕竟，那位前任看守人到死也未能修出个所以然来。而从继承的零碎记忆来看，此世儒家掌控的官府统治力极强，【子不语怪力乱神】更是官方明令的基调。民间的鬼怪之说，大多只被视为荒诞不经的谣言或茶余饭后的谈资。
令李然极为困惑的是，县城里偏偏设有“钦天司”这么一个官署机构。它明面上的职责是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暗地里却专司查访、处置各种鬼怪异闻。其人员构成神秘古怪，最关键的是，这个机构竟不受地方主官辖制，拥有极大的独立行动权和专断之权！这完全违背了李然对封建官僚权力倾轧的认知——如此游离于体系外的特权机构，怎能被允许存在？
李然心中这莫名的矛盾感，源头便在于收养他的爷爷——那位上任义庄看守人。他正是钦天司的外围成员，且在处置“鬼怪之流”时，手段传统而固执。至今，李然每月还能领到一笔从爷爷身份上遗留下来的、由钦天司发放的微薄补贴银钱。显然，爷爷的身份，某种意义上也被他“继承”了。
虽然钦天司的人至今从未主动找过他，但这层身份本身，就足以让李然浮想联翩，寝食难安。
翻遍故纸堆也查证不到任何有用的修行信息，挫败感让李然心头火起，烦躁地一把将身旁的破旧抄本全都扫落在地。
“狗屁的修道玄门！走不通你们的路，老子另寻捷径！”
说干就干。他再次凝神，试图沟通意识深处那本神秘的《道源》。这一次，竟真有回应！思维空间内，率先铺展开的并非《道源》本体，而是一幅古意盎然的卷轴。卷首，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赫然在目：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李然瞬间懵了！这……这不是他前世所知的《道德经》开篇吗？！
这个念头刚闪过，那古卷便无火自燃，化作点点金芒消散。紧接着，《道源》那本古朴沉重的册子，才真正浮现在他的识海之中。
李然集中意念，试图掀开那看似寻常的书页。然而，任凭他如何努力，书页纹丝不动，仿佛有万钧之力镇压其上。他不甘心地又尝试数次，最终因精神消耗过度，头晕目眩，不得不退出内视。也许，此方天地自有一套规则束缚，隔绝了某些力量的显现……
甩掉无用的猜想，李然惊讶地发现，脑海中竟凭空多出了许多关于修行方面的基础信息——如何感应天地灵气，如何引导入体，如何凝练气机……仿佛无师自通。这感觉既诧异，又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奇异顺畅。
他当即盘膝坐定，急不可耐地按照这“无师自通”的法门尝试修行起来。
从入定中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内视之下，那虚无的丹田气海中，仅仅多了一丝比头发还细的微弱气机，若有若无。这结果让李然大失所望，看来自己的修行天赋，着实有些平庸。
修行之道讲究心平气和，此刻心境已乱，李然便不强求再次入定。何况，这义庄里还有糊口的活计等着他。
既然已叩开了修行之门，李然也明白急不得一时。当下撸起袖子，拾掇起昨日排好的活计。
今日倒是清闲，临近中午才接收了一具无人认领的浮尸。只是天色愈发阴沉，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午时刚过，淅淅沥沥的小雨便落了下来。没过多久，雨势转大，豆大的雨点噼啪敲打着义庄破旧的瓦顶和窗棂。
这般天气，义庄自然不会再有人来。李然披上厚重的蓑衣，仔细锁好吱呀作响的院门，踏入了茫茫雨幕之中。
目的地是几里外的李家镇。义庄看守人的生活清苦孤寂，寻常日子哪有空闲去镇上？偶尔遇到需要离开处理的事，也得临时雇人顶替看守。因此，许多看守人都会收养孤儿作为帮手，聊解孤寂，也分担些杂务。
雨水在泥泞的土路上汇成浑浊的小溪，深一脚浅一脚，湿滑难行，却阻碍不住李然的脚步。说实话，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亲身踏足这个记忆中的小镇。
低矮的土坯房、零星的青砖瓦舍、歪斜的窝棚杂乱地挤在一起，被连绵的雨幕笼罩，更显破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湿柴禾混合的沉闷气息。
雨势滂沱，镇上行人寥寥，大多都缩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唯一还有些人气的，只剩下镇子中心那栋砖木结构的二层茶楼了。这所谓的“茶楼”，实则是个大杂烩：一楼是售卖油盐酱醋的杂货铺；二楼则摆着几张旧方桌，供人喝茶、嗑瓜子、听说书匠讲些演义故事，或是聚在一起搓搓牌九。它是这方圆几里内几个小村落唯一的“综合性”消费场所。
尽管此时的大宋王朝表面上还算国泰民安，但能有闲钱和闲暇来此消磨时光的，也多是镇上的富农或小地主。就着一壶早已冲泡得寡淡无味的粗茶，嗑着自家带的瓜子，闲聊着十里八乡的家长里短、婚丧嫁娶，便是他们难得的消遣了。
李然在茶楼门口用力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水珠四溅。脱下湿漉漉的蓑衣挂在门边，他迈步走向柜台。
掌柜的是李家镇上的本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童生。李然还未出生时，他就在这茶楼里当掌柜了，如今背脊已佝偻。
见李然进门，老掌柜脸上习惯性地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招呼：“李看守来了。”
说实话，义庄看守人这行当，寻常百姓避之唯恐不及，嫌其终日与死尸打交道，身上沾着晦气。老掌柜自然也未能免俗，这笑容里，更多的是在商言商的客套，并无多少热络。
李然和往常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递过去：“掌柜的费心，按这单子上的备货，赶明儿雨停了就劳烦送过去。”
老掌柜接过纸条，眯起昏花的老眼，凑近仔细看了一遍，才点点头：“嗯，都是常备的东西，库房里都有。明日天放晴了，一准儿给你送去。”他顿了顿，客气地问：“坐会儿？”
“坐会儿吧。老样子。”李然应道。
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刚坐下，茶楼伙计便麻利地送来一壶温热的粗茶，一碟盐水煮花生，一碟炒南瓜子。
粗茶的涩味在口中弥漫，嚼着花生瓜子，望着窗外如织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清静惬意。
然而，这份短暂的舒适并未持续多久。李然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的雨帘，眉头猛地蹙紧——他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一个约莫五六岁、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孩童，正独自在斜对面的巷口雨地里玩耍。他蹲在地上，像是在拨弄水洼里的什么东西。玩着玩着，那小小的脑袋突然毫无征兆地，像颗熟透的果子般，“咕噜”一下，从脖颈上滚落下来，掉进了泥泞里！
更骇人的是，那无头的小小身躯并未倒下，反而伸出小手，在浑浊的泥水里摸索了几下，准确地捧起了那颗沾满泥浆的脑袋。然后，它熟练地将脑袋往脖颈断口处一按，左右扭了扭，仿佛在调整位置。接着，那孩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站起身，继续在雨地里蹦跳玩耍起来！
这惊悚的场景在李然的视野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上演。孩童的脑袋不断掉落、摸索、安回、玩耍……循环往复。李然一壶茶水喝完，半碟花生米下肚，窗外雨幕中那诡异的默剧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重复。
期间，李然强压着心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茶楼内其他人的神色。邻桌的人依旧唾沫横飞地聊着收成，掌柜的低头拨着算盘，伙计靠着柜台打盹……没有任何人朝那巷口投去惊恐的一瞥。他甚至装作随意，将那个机灵的小伙计唤到窗前，指着外面试探性地问：“你看那巷口，是不是有个小孩在玩耍？也不怕淋病了。”
小伙计伸长脖子，茫然地看了又看，最终挠挠头：“李看守，您眼花了吧？那巷口空荡荡的，鬼影子都没一个啊！这么大的雨，谁家孩子会跑出来玩？”
小伙计的回答让李然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什么也没有？那自己看到的又是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踏入了修行门槛，无意中开启了所谓的“阴阳眼”，得以窥见这凡俗目光无法触及的幽冥景象？
一直等到雨势渐小，由瓢泼转为细密的雨丝，窗外巷口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重复场景才如同幻觉般消失不见。李然揣起剩下的小半碟花生瓜子，心事重重地披上湿冷的蓑衣，离开了喧闹不再的茶楼。
被雨水彻底泡透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深陷其中。李然索性脱下脚上沉重的布鞋，拎在手里，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义庄方向跋涉。冰凉的泥浆从脚趾缝里挤出，带来一种黏腻的不适感。
“你有吃的吗？”一句突如其来的、稚嫩又空洞的问话，毫无征兆地在李然耳边响起，惊得他浑身一个激灵，脚步瞬间僵在原地！
“你有吃的吗？”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语调，却空洞得不带一丝人气，“我拿这个和你换。”
细密的雨丝中，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李然前方几步远的泥泞小径上。它侧着身子，正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那颗湿漉漉、沾满泥浆的小脑袋，朝着李然的方向递过来！与此同时，李然脑海深处，《道源》册子骤然光华流转，冰冷的词条信息自动浮现：
【历经千万载岁月冲刷，古老的仙神世界早已凋零。末法时代的严酷，正无情地折磨着所有苟延残喘的神道余脉。天道蕴生出的崭新规则，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替换着旧日的意志，道法构筑的辉煌体系，根基正在崩溃。万物，皆在从繁复归于极简。】
【古老的轮回秩序已然崩塌瓦解，然旧日的意志仍在绝望中负隅顽抗。为对抗天道新规，代表旧意志的神道已然堕落黑化。然新旧更迭，天命昭昭，新生终将碾碎陈旧。】
【小鬼】逃脱新轮回规则束缚的漏网亡魂。
状态：苟延残喘
道行：约三年
技能：缠身，吸食活人阳气
李然盯着那颗沾满泥泞、被孩童小手捧着的脑袋，头皮阵阵发麻。他沉默了几个呼吸，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你到底有没有吃的啊？我好饿啊……”那空洞稚嫩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在李然身边，锲而不舍地追问着。李然咬紧牙关，充耳不闻，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泥泞的道路，只专注于脚下的跋涉。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湿气，仿佛就贴在自己的后颈上。
直到回家的路走了一大半，身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追问声和孩童的身影才如同被雨水冲刷掉一般，彻底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之中。李然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背的蓑衣内衬已被冷汗浸透。
回到阴冷潮湿的义庄，雨势依旧淅淅沥沥。这种天气，自然不会有生意上门。李然早早闩好门窗，吹熄油灯，躺在了冰冷的床板上。
他选择早睡，自然是有原因的。他需要尽快进入那个诡异的世界，去求证一些关于《道源》秘法、关于两个世界修行差异的关键问题。他隐隐有种强烈的不安：这部源于诡异世界的秘法《道源》，似乎在现实世界运转时，遭遇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水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