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370年,秋末。帝都,西区,学者大道。
与统帅部所在的凯旋广场不同,这里没有冰冷的巨石和森严的卫兵,只有被煤气灯映照得一片金黄的梧桐树叶,和一座座掩映在花园深处的典雅宅邸。
沈家的宅邸便是其中之一。
林建业站在雕花铁门外,整理了一下自己领口。这是他从军校毕业后,唯一一套高级将官定制的常服,但此刻穿在身上,却感觉像一件借来的戏服。
他刚刚从城外的秘密车库回来。导师楚天雄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祝云山和那台珍贵的发动机已经藏匿妥当,何山、高平、刘承风三位“火种”的调令也已生效。明天一早,他们就将分批离开帝都,前往那个地图上都懒得标注的“第17号武器测试场”。
今晚,是他“流放”前,在帝都的最后一夜。
他本想拒绝这场晚宴,但沈明哲——帝国内阁次长,也是他名义上的“未来岳父”——派来的马车,几乎是“不容拒绝”地等在了他的公寓楼下。
林建业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晚香玉和高级雪茄的混合气味。
楚天雄的教导犹在耳边:“学会对他们笑,学会和他们称兄道弟。”
他知道,这是他的“第一课”。
走进沈宅的客厅,温暖的空气与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水晶吊灯的光芒折射在昂贵的天鹅绒窗帘上,女士们的珠宝闪耀着细碎的光芒,侍者端着银盘,在衣冠楚楚的宾客间穿梭。
这里是帝都“秩序”的另一面——文明、富足、优雅。
而他,林建业,是闯入这场“文明”的“野蛮人”。
他的出现,让客厅的喧闹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那些正端着香槟交谈的文官、学者、甚至几名穿着参谋制服的军官,都向他投来了目光。
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怜悯,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统帅部的“疯子”。
林建业能读懂他们眼神中的含义。三天前,他公然冲撞博格大公的事迹,显然已经成为了帝都上流社会最新的谈资。
他面无表情,按照楚天雄的教导,扮演一个“被击垮”的角色。他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落魄,径直穿过人群,走向二楼的书房——沈明哲总是在那里接见重要的客人。
“哦,看看这是谁?我们的‘北境英雄’,林少校。”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林建业停下脚步。说话的是一名财政部的年轻官员,仗着父亲的权势,素来目中无人。
“听说,林少校带回来的‘战报’,把博格殿下都给‘震惊’了?”那人刻意提高了声音,引来了周围一片低低的窃笑。
林建业的拳头在身侧瞬间握紧。他想起了黑石山隘口那三千具尸体。
但他随即松开了。
他想起了楚天雄的话:“学会隐藏你的火焰。”
林建业抬起头,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疲惫”和“空洞”。
“阁下说笑了。”他低声说,“我只是……病了。北境的风沙,让我脑子不太清醒。恐怕要让诸位见笑了。”
他主动“认罪”,承认自己“精神失常”。
那个年轻官员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软弱”的回答,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此刻全堵在了喉咙里,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哦……哦,那,那林少校可要好好休养。”他尴尬地摆了摆手。
林建业不再理会他,径直走上二楼。
书房的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
“请进。”
林建业推门而入。沈明哲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帝国星图前,手中端着一杯红茶。
“建业,你来了。”沈明哲转过身,他年约五十,面容儒雅,举止得体,是典型的帝国内阁文官。
“伯父。”林建业微微鞠躬。
“坐吧。”沈明哲指了指旁边的皮质沙发,自己却没有坐下的意思。
“我听说了统帅部的事。”沈明哲开门见山,他的声音很温和,像是在谈论天气,“博格殿下……他是个念旧的人,但也是个极度重视‘秩序’的人。你这次,太冲动了。”
“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林建业顺从地扮演着“认错者”的角色。
沈明哲似乎对他的“顺从”很满意。他走到林建业面前,叹了口气。
“建业,我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华,就像我欣赏你父亲林威远元帅一样。但是,你要明白,”他压低了声音,“‘才华’,在帝都,有时候是种负担。”
“你那套‘装甲集群’的理论,我看过你以前写的草稿。很精彩,真的。但是,它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林建业咀嚼着这个词。
“帝国现在需要的是什么?是稳定。”沈明哲走到窗边,看向楼下花园里觥筹交错的宾客,“是博格殿下所代表的海军威慑,是凯勒教授所代表的‘永固防线’。这些,才能让楼下那些人安心,才能让陛下的统治稳固。”
“而你的理论,”沈明哲回头看他,“它代表着‘变革’。而‘变革’,总是伴随着混乱和鲜血。这是帝都最不愿意见到的。”
“所以,黑石山隘口那三千人,就该白白牺牲吗?”林建业还是没忍住,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让其听起来更像是一句“迷茫的自语”,而非“愤怒的质问”。
“那是‘代价’,建业。”沈明哲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很反感,“是霍夫曼指挥失当的代价,也是北境防务松懈的代价。但绝不是‘理论’的代价。”
林建业沉默了。他发现,沈明哲的说辞,和博格大公的说辞,在本质上惊人的一致。
“你的调令,我已经知道了。”沈明哲的语气又缓和下来,“第17号武器测试场……也好。也好。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地方,能让你冷静下来。博格殿下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他拍了拍林建业的肩膀:“建业,听我一句劝。到了那里,就把那些《构想》……忘了。好好‘休养’。等风头过去了,我再想办法运作,把你调到后勤部,管管军需。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为了……婉晴。”
沈明哲终于说出了他最终的目的。
“她是个好孩子。我不想她因为你的‘理想’,而担惊受怕。”
林建业的心沉了下去。这是来自“家人”的、最温柔,也最沉重的一刀。他要求他,为了爱情,放弃理想。
“我……明白了,伯父。”林建业低下了头,掩饰住眼中的冰冷,“我会……好好‘休养’的。”
“这就好,这就好。”沈明哲如释重负地笑了,“下去吧,婉晴今天也在。她前几天听说你出事,担心坏了。多陪陪她,你们年轻人,聊聊天。”
林建业站起身,行了个礼:“是,伯父。”
他走出书房,关上门。
他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沈明哲的“政治”,就是“妥协”与“保全”。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个被“秩序”同化、只想保护家人的父亲。
但这份“善意”,比博格的“恶意”更让他感到窒息。
他睁开眼,强迫自己戴上那副“空洞”的面具。他的“第一课”结束了,他扮演得很好,他“说服”了沈明哲,让他相信自己已经是个“无害”的、被击垮的年轻人。
他沿着楼梯,一步步走下楼。
客厅里的喧闹声再次涌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沈婉晴正站在落地窗前,手中端着一杯柠檬水,安静地看着窗外的花园,仿佛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长裙,没有佩戴任何珠宝,却比楼下任何一位贵妇都要耀眼。
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缓缓回过头。
两人的视线,穿过喧闹的人群,在半空中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