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默斯多夫的早晨是在一阵嘈杂的叫骂声中开始的。
一号车间门口,两伙工匠正扭打在一起。手里拿着扳手和铁锤,脸上挂着彩,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住手!都给我住手!
何山冲进人群,费了好大劲才把两边分开。他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哑了。
怎么回事?何山指着领头的两个工头,大早上的不干活,在这练拳击?
他们偷我们的钻头!左边的工头指着对方,那是我刚磨好的合金钻头!
放屁!那是我们在废料堆里捡的!右边的工头不甘示弱。
为了一个钻头,两边差点又要打起来。
何山气得把帽子摔在地上,却毫无办法。
这就是黑市工匠的劣根性。他们虽然手艺好,但骨子里依然是那种占山为王的江湖习气。私藏零件、偷拿工具、甚至是聚众赌博,这些毛病在库默斯多夫迅速蔓延。
虽然林建业的严刑峻法能压住一时,但随着人数的增加,管理成本正在急剧上升。
林建业站在二楼的窗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我们需要宪兵。林建业对身边的赵高明说道。
赵高明靠在阴影里,手里把玩着一枚硬币。
我的内卫只负责外围警戒和抓间谍。赵高明淡淡地说,帮你管工人打架,不在我的业务范围内。那是你的家务事。
林建业皱了皱眉。
他手里确实没有人。高平在训练新兵,分身乏术。刘承风是个书生,镇不住这帮兵油子。何山虽然是老兵,但他更像个讲义气的大哥,而不是冷酷的执法者。
就在这时,刘承风敲门进来了。
将军。刘承风的表情有些古怪,门口有个人想见你。他说他是你的老朋友。
谁?
楚天雄。
听到这个名字,林建业的眉头舒展开了。
那是他在最落魄的时候,唯一伸出过援手的人。那个给了他一百公斤钨粉、让他造出第一台发动机的后勤处长。
快请。林建业整理了一下军装。
几分钟后,楚天雄走进了办公室。
几个月不见,这位曾经精明强干的中校,仿佛老了十岁。他的背有些佝偻,那身原本笔挺的军装虽然洗得发白,但依然穿得一丝不苟。只是肩章已经被摘掉了。
林老弟……不,现在该叫林将军了。楚天雄看到林建业,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恭喜啊。冬雷演习那一仗,打得真漂亮。
老楚。林建业上前握住他的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军衔呢?
被扒了。楚天雄自嘲地摇了摇头,博格大公输了演习,一肚子火没处撒。他不敢动你,也不敢动魏征,就开始拿我们这些平时和你们走得近的人开刀。
物资处被清洗了。我因为‘管理不善,导致战略物资流失’的罪名,被强制退役了。连退休金都扣了一半。
林建业的心沉了一下。
这笔账,他又得记在博格头上了。
对不起。林建业说,是我连累了你。
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楚天雄摆了摆手,在那个位置上坐着,早晚有这一天。我今天来,不是来诉苦的。
那你是……
我是来求援的。
楚天雄的眼神变得有些躲闪,似乎很难启齿。
我有……有一批老兄弟。楚天雄低声说,都是以前跟着我在北方前线打过仗的。后来伤了,残了,就被扔到了后勤部队。这次大清洗,他们也被一脚踢开了。
多少人?林建业问。
两百多。楚天雄叹了口气,都是些残兵败将。有的瞎了一只眼,有的断了条腿。博格说他们是帝国的累赘,不给安置费,直接赶出了军营。
他们没地方去,也没手艺。现在……现在都聚在离这儿二十公里的那个废弃火车站里。
楚天雄抬起头,看着林建业,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林将军,我知道你这儿现在缺人手。虽然他们干不了重活,但哪怕是给口饭吃,让他们扫扫地,看个门也行。总比……总比饿死强。
林建业沉默了。
两百多个残疾老兵。
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是巨大的包袱。库默斯多夫现在的粮食本来就紧张,再养两百个闲人,压力可想而知。
带我去看看。林建业突然说。
啊?楚天雄愣了一下。
带我去看看你的兄弟。林建业戴上帽子,如果他们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废物,那我也爱莫能助。
……
半小时后。
林建业坐着吉普车,来到了那个废弃的火车站。
眼前的景象让人心酸。
寒风中,一群穿着破烂军装的人正蜷缩在站台的避风处。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袖管空空,有的脸上横亘着狰狞的伤疤。
他们围着几个冒烟的铁桶,煮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烂菜叶。
这就是帝国的弃子。
当他们年轻力壮时,他们为帝国流血。当他们伤残老去时,帝国像扔垃圾一样把他们扔在了路边。
车停下了。
楚天雄跳下车,有些尴尬地看着林建业。
林将军,就是他们。确实……形象不太好。
林建业没有说话。他走下车,皮靴踩在碎石地上,发出咔咔的声响。
那些老兵看到有军官来了,并没有像乞丐一样围上来乞讨,也没有像流民一样四散逃跑。
他们只是抬起头,用一种麻木而冷漠的眼神看着林建业。
那种眼神,林建业很熟悉。
那是见过地狱的人才有的眼神。
全体集合!
楚天雄突然大吼了一声。那是他作为长官的本能。
下一秒,奇迹发生了。
那些原本看起来奄奄一息、甚至缺胳膊少腿的人,在听到口令的一瞬间,就像是被通了电一样弹了起来。
没有喧哗,没有推搡。
哪怕是拄着拐杖的人,也咬着牙站得笔直。
不到十秒钟。
两百多人的队伍,在站台上排成了整齐的方阵。
虽然他们的衣服破烂,虽然他们的身体残缺,但那股冲天的杀气,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这是一群狼。
一群受了伤,却依然能咬断敌人喉咙的狼。
林建业走到队伍前,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沧桑的脸。
他停在一个独眼老兵面前。
哪只眼睛瞎的?林建业问。
报告长官!右眼!老兵大声回答,声音洪亮如钟。
怎么瞎的?
365高地争夺战!被弹片削的!
那你还能打枪吗?
报告!老兵咧嘴一笑,露出半口残牙,我是左撇子!只要给我一支枪,五百米内,指哪打哪!
林建业点了点头。
他又走到一个断了左臂的男人面前。
手呢?
报告!修履带的时候被炸飞了!
那你还能干什么?
报告!我虽然没了一只手,但我听得懂发动机的声音!只要那机子一响,我就知道是哪个缸缺火,哪个轴承缺油!
林建业一直走到了队尾。
没有一个是废物。
他们是坦克车长,是炮手,是机修兵,是通讯员。
他们是帝国在过去十年战争中积累下来的最宝贵的财富——经验。
博格大公那个蠢货。林建业在心里冷笑。
他以为他扔掉的是垃圾,其实他扔掉的是帝国的军魂。
这些人的身体虽然残了,但他们的脑子还在,他们的技术还在,他们的纪律还在。
这正是库默斯多夫现在最缺的东西。
林建业转过身,看着楚天雄。
老楚,你管这叫累赘?
楚天雄有些不知所措:这……他们确实干不了体力活啊。
我不需要他们干体力活。林建业指着那个独眼老兵,他,去我的新兵营当射击教官。
他又指着那个断臂的机修兵。
他,去机修车间当质检员。我就不信那帮黑市工匠敢在一个能听出发动机心跳的老兵面前偷奸耍滑。
还有其他人。
林建业环视全场。
那些断了腿的,去给我守仓库。我看谁敢从你们眼皮底下偷东西。
那些断了手的,去给我管纪律。
我要在库默斯多夫成立宪兵队。你们,就是第一批宪兵。
全场死寂。
那些老兵们的眼睛里,原本死灰般的眼神,突然燃起了一团火。
宪兵?
教官?
他们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当乞丐了。没想到,那个年轻的将军,竟然要给他们枪,给他们权力,给他们尊严。
将军……您不是在开玩笑?那个独眼老兵颤抖着问。
林建业走到他面前,摘下自己胸口的那枚紫金十字勋章。
他把勋章别在了老兵那破烂的衣襟上。
我也是个异端。林建业看着老兵那只浑浊的独眼,在那些大人物眼里,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垃圾。
既然是垃圾,那咱们就凑一堆。
咱们让他们看看,这堆垃圾烧起来,能不能把天给捅破了。
老兵的独眼里,滚落出一滴浑浊的泪水。
他猛地挺直了腰杆,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愿为将军效死!
愿为将军效死!
两百多个声音汇聚在一起,震得废弃的车站顶棚都在颤抖。
楚天雄站在一旁,早已老泪纵横。
他知道,他的这些老兄弟,有家了。
林建业转过身,对楚天雄说道。
老楚,你也别走了。
我?
我的后勤总管刘承风是个搞技术的,管账他在行,管人他不行。
林建业拍了拍楚天雄的肩膀。
库默斯多夫现在有一千多张嘴,未来还会有更多。
我需要一个能把这一千多张嘴管得服服帖帖的大管家。
你愿意来吗?
楚天雄擦了一把眼泪,站直了身体。
只要将军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
上车。林建业一挥手。
回家。
……
当晚,库默斯多夫的食堂再次沸腾了。
但这一次,没有了争吵,没有了打架。
因为在食堂的四周,站着一圈穿着旧军装、戴着红袖标的老兵。他们虽然身体残缺,但那股杀气让所有黑市工匠都乖得像鹌鹑一样。
那个白天带头打架的工头,正老老实实地排队打饭,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秩序。
这就是楚天雄带来的礼物。
在办公室里,林建业看着窗外井然有序的营地,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骨架有了,血肉有了,现在连灵魂也有了。
库默斯多夫,终于像个样子了。
头儿。刘承风拿着一份电报走了进来,表情严肃。
怎么了?
赵高明那边转来的情报。刘承风低声说,夜莺动了。
哦?林建业转过身。
她在共同体边境集结了一支部队。不是常规军。
刘承风把电报放在桌上。
情报显示,那支部队装备了一种全新的坦克。据说……是从我们这里偷走的技术。
倾斜装甲?
有可能。
林建业走到地图前,目光锁定了北方的那条红线。
看来,我们的皇家拖拉机还没卖够,真正的考验就要来了。
既然他们学了我们的皮毛。
林建业冷笑一声。
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正版。
祝工的E-10底盘,不是已经量产了吗?
传令下去。
把那些拖拉机的推土铲都给我拆了。
装上炮。
我们要去会会那位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