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国东部，千嶂迷谷。
这里的地形确实配得上“迷谷”二字。
连绵的岩山如同巨兽的脊骨般拔地而起，峰峦交错，形成无数条深不见底的峡谷。雾气终年不散，缠绕在嶙峋的怪石之间，即便是正午时分，阳光也难以完全穿透这片朦胧。
谷中植被诡异——有叶片边缘泛着暗紫色的藤蔓，有树干扭曲如人形的古木，甚至能看到几株只在古籍中记载过的、早已绝迹的“鬼面花”。
冥枢带着西玥落在其中一处最为隐蔽的峡谷底部。
这里有一方天然形成的石台，约三丈见方，地面平整得像是被利器削过。石台边缘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泉，水面平静无波，却隐隐散发出阴冷的灵气。
男子一挥袖，西玥从袖中滚落，在空中轻盈翻身，赤足落在石台上。
她好奇地环顾四周，红宝石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这里……好看！”
确实好看——如果忽略那些诡异植被的话。
“喜欢吗？”男子面具下的眉眼深邃，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惊人，仿佛能将所有光线都吸进去。
西玥用力点头，蹦跳着跑到潭水边，蹲下身想伸手去碰那些发光的水。
“别碰。”男子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潭水里有‘噬灵虫’，专门吞噬活物的灵力。”
西玥立刻缩回手，但眼睛还是盯着水面下那些游动的、细如发丝的银色光点：“虫子……漂亮。”
“漂亮的东西往往最危险。”男子走到她身边，也蹲了下来。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几滴淡金色的液体滴入潭中。那些银色光点像是受到惊吓般迅速散开，露出一小片清澈的水域。
“现在可以了。”他说。
西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探入水中。水温冰凉，触感却异常柔软，像是触及了上等的丝绸。她“咯咯”笑起来，玩心大起，双手捧起一掬水，看着水珠从指缝间漏下，在幽光中闪烁如碎钻。
男子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这个被他从深渊禁制中救出的红龙，力量强大到足以撼动山河，心性却单纯得像个孩童。她记得自己的名字——西玥，记得自己被困了“很久很久”，记得那些锁链“很疼”，除此之外，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但是她却记得魔族，四界之事可能她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你……”西玥突然转过头，红眸直直地盯着他，“名字？”
男子沉默了片刻。
“我叫‘冥枢’。”他说。
“冥……枢……”西玥一字一顿地重复，发音有些生涩，但很认真。她放下手中的水，站起身，走到冥枢面前，突然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冥枢身体一僵，却没有躲开。
西玥凑得很近，几乎鼻尖相触，温热的呼吸拂在他脸上：“冥枢……好看。”
“你也是。”冥枢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拉下来，却没有立刻松开，“西玥，接下来几天，我会陪你在附近转转。这里地形复杂，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但也有很多危险。你要听话，不能乱跑，知道吗？”
西玥用力点头：“听话！西玥乖！”
她说着，突然踮起脚尖，在冥枢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冥枢愣住了。
西玥却像是做了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松开他的手，转身又跑到潭边玩水去了。她赤足踩在湿滑的石面上，红色长发在身后摇曳，那身浅紫色衣裙在幽光中泛着柔和的色泽，整个人看起来明媚鲜活，与这阴暗诡异的峡谷格格不入。
冥枢站在原地，抬手碰了碰刚才被亲的地方，眼神晦暗不明。
计划正在一步步推进。
小钰那边应该已经找到夭夭了。以她的性子，必定会暴怒，会追查，但黑风崖留下的线索足够将她引向错误的方向——那些刻意模仿的痕迹，那些沾染了古老龙族气息的傀儡，都会让她怀疑到泽异、怀疑到龙族、甚至怀疑到沈青瑶头上。
而真正的目标，始终是东城千念。
翠谷村的试探，西北之行的观察，以及接下来要布的局……他要看清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实力深不可测的魔头，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至于西玥……
冥枢看向那个在潭边玩水的红发女子。
她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也是最不可控的一环。深渊万年的囚禁让她心智受损，力量却未被削弱分毫。如今她依赖他、信任他，愿意听他的话，但这能维持多久？
“冥枢！”西玥突然回头，手里举着一朵刚摘下的夜光蕈，笑容灿烂，“给你！”
冥枢走过去，接过那朵泛着淡蓝色光晕的蘑菇。
“谢谢。”他说。
西玥满足地笑起来，又转身去探索石台边缘那些发光的苔藓了。她弯着腰，长发垂落，指尖轻轻拂过岩壁，动作轻盈得像一只好奇的猫。
冥枢握紧了手中的夜光蕈。
柔软微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像是在提醒他——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抬眼望向峡谷上方。
雾气弥漫，看不到天空。只有岩壁高处那些幽绿色的苔藓光点，如同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另一边，小钰将夭夭安置在自己房内的床榻上，布下三层防护结界后，才推门走了出来。
门外廊下，东城千念和穆歌并肩而立，月离已经回去处理伤口，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她怎么样？”穆歌问。
“睡得很沉，没受伤，也没中任何咒术。”小钰靠在门框上，脸上血迹已经擦净，但眼中的疲惫挥之不去，“对方手段高明，连我都差点被骗过去——那结界从外部看杀气腾腾，内部却布置得极其周全，简直是请她去休息的。”
东城千念沉吟道：“能在你眼皮底下掳走夭夭，又能在黑风崖布下那种等级的结界，此人至少是神族高阶或妖族长老级别的人物。”
“而且对你很感兴趣。”穆歌看向东城千念，“翠谷村是试探你的法力，这次掳走夭夭引走小钰前辈，恐怕是想看看你遇到突发状况时的反应和处理方式。”
小钰挑眉：“试探你？为什么？”
东城千念摇摇头：“不知。我于结界内被困许久，对外界诸多事宜皆不甚了了。”
夜风吹过廊下，带来草原上特有的、混杂着草香与泥土的气息。远处王庭大殿的方向还亮着灯火，隐隐能听到巡夜士兵的脚步声。
“先休息吧。”穆歌说，“那达慕盛会近在眼前了。”
小钰点点头，转身准备回房，却又停住脚步：“东城公子。”
东城千念抬眼。
“这个人，我会继续查。”小钰的声音很冷，“敢动夭夭，就要付出代价。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配合。”
“多谢。”东城千念颔首。
小钰不再多说，推门进屋，结界重新闭合。
廊下只剩下两人。
穆歌侧头看向东城千念，月光落在他银白的发丝上，泛着柔和的光泽。他伸手，轻轻拂去对方肩头沾染的一点灰尘：“累了？”
“还好。”东城千念握住他的手，指尖相扣，“倒是你，奔波一夜，伤口还疼吗？”
他指的是之前被夕颜刺伤的左肩。
穆歌笑了：“早好了。倒是你——”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方才在黑风崖，你检查傀儡尸体时，表情不太对。”
东城千念沉默了片刻。
“那个结界碎片上的符文，”他低声说，“有一个很古老的变体写法。我只在一个人留下的典籍里见过。”
“谁？”
“云紫曦。”东城千念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穆歌瞳孔微缩。
“但他早已不问世事多年，连魔族内部事务都很少插手，没理由来凡间布局。”东城千念摇摇头，“也许是我多想了。”
两人并肩走在回住处的路上。王庭内大部分营帐都已熄灯，只有少数几处还亮着，像是黑暗中孤独的眼睛。
快到住处时，穆歌突然开口：“千念。”
“嗯？”
“不管背后是谁，想做什么。”穆歌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我都站在你这边。”
东城千念怔了怔，随即唇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他伸手，将穆歌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他发顶。
“我知道。”他说。
夜风吹过，草原上的长草如海浪般起伏。
远处，千嶂迷谷深处，冥枢站在石台边缘，手中那朵夜光蕈已经被他捏碎，淡蓝色的汁液顺着手腕滴落，在石面上晕开一小片荧光。
他抬眼望向北方，那是凤吟国、是王庭的方向。
“游戏才刚开始呢。”他轻声说，声音散在雾气里，无人听见。
石台中央，西玥已经玩累了，蜷缩在一块平整的石面上睡着了。她呼吸均匀，红发铺散开来，在幽光中像是燃烧的火焰。
冥枢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
西玥在睡梦中动了动，无意识地抓住袍角，往怀里拢了拢。
冥枢看了她片刻，转身走向峡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