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漕运枢纽,天下粮仓。
钦差周珩的官船抵达时,正值午后。运河上漕船密布,桅杆如林,却大多静默地停泊在岸边,船工们三五成群地聚在码头,或蹲或坐,面上带着焦躁与茫然。本该千帆竞发、忙碌喧嚣的场面,此刻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凝滞。
周珩,年不过三十,面容清正,眉眼间带着御史特有的刚直与锐气。他手持王命旗牌,立于船头,看着眼前这“淤塞”的景象,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当地官员早已在码头迎候,为首的淮安知府孙满禄,是个面团团的中年人,未语先笑,一脸的热情与无奈。
“周钦差一路辛苦!下官等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来了!”孙满禄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语气恳切,“这漕运之事,实在是……唉,下官无能,有负朝廷所托啊!”
周珩冷哼一声,并未被他这番作态迷惑,径直问道:“孙大人,奏疏所言河道淤塞,漕船损坏,民夫不足,具体情形如何?淤塞在何处?损坏了多少漕船?民夫因何不足?还请一一禀明。”
孙满禄早有准备,苦着脸道:“回钦差,淤塞主要在清河口一段,泥沙堆积,大船难行,需征调民夫疏浚,但眼下春耕在即,民夫实在难募。漕船嘛,去年冬日酷寒,冻损了不少,修补需要时日。至于民夫……”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不瞒钦差,近来漕帮内部似有些……不稳,有些船工被裹挟,不敢出工啊。”
“漕帮?”周珩目光一凝。
“是,是。”孙满禄连连点头,“运河之上,漕帮势力盘根错节,运丁、船工多受其挟制。若他们不点头,这漕粮,怕是难以及时北运。”
周珩心知肚明,这孙满禄是将皮球踢给了漕帮,自身摘得干净。他不动声色:“既如此,便请孙大人安排,本官要亲自勘察淤塞河段,清点受损漕船,并见一见漕帮的管事之人。”
“是,是,下官这就去安排!”孙满禄忙不迭应下,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光。
与此同时,淮安城最大的酒楼“望淮楼”雅间内。
凌昭一身青布短褂,作寻常行商打扮,坐在窗边,自斟自饮。他看似悠闲,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楼下熙攘的街道,以及远处运河码头的动静。
几天下来,他手下的人已摸到些线索。所谓的“淤塞”,并非天灾,而是人为——夜间常有不明船只向关键河道倾倒沙石。“损坏”的漕船,多集中于几个与漕帮关系密切的船厂,且损坏原因蹊跷。而“民夫不足”,更是无稽之谈,运河两岸聚集了大量等待工作的力夫,却被告知无船可装,无货可运。
所有的线索,隐隐都指向了掌控运河命脉的庞然大物——漕帮,以及那个在淮安地面上说一不二的漕帮帮主,马老三。
“头儿,查到了。”一个同样作伙计打扮的亲卫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马老三今晚在‘醉仙居’摆酒,宴请几位船厂的东家,还有……知府衙门的一位师爷。”
凌昭眼中寒光一闪。官、商、帮,勾结在一起了。他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盯紧醉仙居。另外,想办法混进漕帮总舵,查查他们的账目和往来书信,看看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
“是!”
京城,垂拱殿。
萧令拂面前摆着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密报。
一份来自周珩,详细禀报了淮安所见所闻,重点提及漕帮可能在此事中扮演的关键角色,以及地方官员的推诿塞责。
另一份,则来自凌昭,更为直接地指出了人为破坏的迹象,以及官、商、帮勾结的嫌疑。
“漕帮……马老三……”萧令拂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一个江湖帮派,竟敢阻滞国运?若无人背后撑腰,绝无此胆量。这撑腰之人,是江南的靖海王,还是朝中某些希望她栽跟头的人?
“殿下,柳文渊柳大人求见。”内侍通传。
萧令拂眸光微动:“宣。”
柳文渊迈着方步进来,行礼后,一脸忧国忧民:“殿下,老臣听闻漕运之事依旧棘手,周钦差在淮安似乎也进展不顺。如今北境虽有小胜,然长期来看,粮饷仍是心腹大患。老臣思来想去,或有一法可解燃眉之急。”
“柳卿有何良策?”萧令拂语气平淡。
“或可暂缓今年江南部分州府的漕粮北运,允许其折银上缴。如此,既可缓解地方压力,朝廷亦能迅速获得一笔银钱,就近从河北、山东采买粮草供应北境,虽价格稍昂,但胜在快捷,亦能断了某些人借漕运生事的念想。”柳文渊侃侃而谈,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
折银?萧令拂心中冷笑。这看似变通之法,实则是要动摇漕运根本!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江南税粮便可名正言顺地不再北运,朝廷命脉将彻底受制于地方,尤其是掌控了江南财政和海运可能的靖海王!此计,何其毒也!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必有云烨的影子。柳文渊,不过是其在朝中的传声筒。
“柳卿老成谋国,”萧令拂面上不露分毫,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许的笑意,“此议确有可取之处。”
柳文渊眼中一喜。
然而,萧令拂话锋一转:“然,漕运乃祖制,关乎南北平衡,岂可轻变?且折银之价如何定?采买之渠道如何保障?其中可操作空间太大,易生新的贪腐。眼下之困,在于人祸,而非制度之弊。本宫相信,周珩与凌昭,必能厘清真相,肃清蠹虫,使漕运复通!”
她语气坚定,直接将“人祸”的帽子扣了下去,堵死了柳文渊“变通”的提议。
柳文渊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旋即恢复自然,躬身道:“殿下明鉴,是臣考虑不周。既如此,唯有期望周钦差能力挽狂澜了。”
待柳文渊退下后,萧令拂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化为冰寒。
“墨先生。”
“臣在。”墨文渊从屏风后转出。
“拟密旨给周珩和凌昭,”萧令拂目光锐利,“告诉他们,放手去查!无论涉及何人,官至几品,背景多深,一查到底!必要时,可先斩后奏!本宫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王命旗牌硬!”
“是!”墨文渊肃然应命。
淮安,醉仙居后院。
马老三喝得满面红光,正搂着歌姬调笑。他年约五十,身材魁梧,满面横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帮主,京城来的钦差似乎不好糊弄啊。”一个船厂东家忧心道。
马老三嗤笑一声,满不在乎:“怕什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御史,能掀起什么风浪?这运河上下,离了咱们漕帮,他寸步难行!上面自有贵人打点,咱们只管按吩咐办事,拖得越久,好处越多!”
他口中的“上面”和“贵人”,让在座几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窗外夜色中,几道黑影已悄然潜入漕帮总舵,如同鬼魅,开始翻阅那些记载着无数秘密的账册与信函。
运河上的风波,随着钦差的到来与暗中的调查,骤然加剧。而这场围绕着漕运的博弈,已然从经济命脉,蔓延到了朝堂格局与未来的权力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