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被子楚赐予的、紧邻着相府的府邸,很快便被收拾妥当。
它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东宫。
虽然并非真正意义上、位于王宫之内的储君居所,但这个名字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
这里,是太子之子,未来王位继承人的府邸。
搬离相府的那一天,场面不大,但意义非凡。
政拒绝了吕不韦派来的、那些前呼后拥的仆役和车马。
她只是牵着母亲赵姬的手,身后跟着那个如同影子般的赵高,一步一步地,从相府的大门,走到了隔壁东宫的大门。
这短短的几十步路,却像是一场无声的、政治意义极强的宣言。
——我,秦公子政,从今天起,将拥有属于我自己的府邸,我自己的人马,我自己的意志。
——我虽然名义上是你的学生,但我并非你的附庸。
咸阳城内那些敏感的、善于观察的权贵们,都从这场平静的搬家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位刚刚归国的公子,似乎,远比他们想象中,更有想法。
东宫之内,早已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无论是陈设、用度,还是仆役的数量和质量,都完全是按照最高规格来配置的。
子楚和吕不韦,似乎都想用这种物质上的、极致的补偿,来弥合过去那七年的亏欠,也用来彰显他们对这位继承人的重视。
赵姬很快就沉浸在了这种突如其来的、被富贵所包围的幸福之中。
她开始学着,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去管理府中那些琐碎的家事。
她挑选自己喜欢的布料,研究新的菜式,甚至开始在后院,规划起一片小小的花园。
她那颗在邯郸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温暖而安全的巢穴。
而政,则对这一切,都表现出了符合她年龄的、淡淡的欢喜。
她会夸赞母亲挑选的窗帘颜色好看,会称赞厨子做的点心美味。
她像一个终于回到了家的、普通的七岁孩子,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但每当夜深人静,当所有人都沉入梦乡之后。
政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属于孩子的天真与脆弱,便会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比夜色更深、更冷的平静。
她知道,这座富丽堂皇的东宫,与邯郸那个小小的院子,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
它们都只是一个更大、更华丽的巢穴而已。
只不过,之前那个巢,是吕不韦为她筑的。
而现在这个巢,她要亲手,将它改造成,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任何人都无法窥探和掌控的……堡垒。
她的第一步,是识人。
她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没有踏出府门一步。
她只是静静地观察。
观察府里那上百名仆役、侍女、厨子、护卫……
她会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的职责,他们的行走路线,甚至他们彼此之间,那些细微的、不经意的眼神交流。
赵高,则成了她最敏锐的探针。
政会交给他一些,看似无聊的任务。
“去厨房看看,今天采买的鲜鱼,是从哪个市口买的。”
“去马厩问问,那几匹新来的西域马,草料是谁供应的。”
“去和那些负责清扫庭院的老仆聊聊天,听听他们都在议论些什么。”
赵高以他那与生俱来的、在底层生存的本能,完美地执行着这些任务。
他像一团没有形状的影子,可以轻易地,融入到那些仆役之中,与他们打成一片。
他用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聊,几枚不值钱的赏钱,就能轻易地,套出那些人藏在心底的、最真实的想法。
然后,每晚,他都会将自己一天的见闻,原封不动地,汇报给政。
“……厨房的管事,是相府那边推荐过来的,他每个月,都会去相府的账房,报一次账。”
“……马厩的草料供应商,和相府用的是同一家。据说,那家商铺的背后,有吕相国的股-份。”
“……那些老仆说,我们府里新来的这些侍女,有一大半,都是从华阳太后宫里,调拨出来的。”
这些零散的信息,在政的脑海中,迅速地被拼凑、还原。
一张巨大而无形的、遍布整个府邸的监视网络,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吕不韦,通过控制府里的财权和人事,来掌握她的动向。
——华阳太后,则通过安插她宫里的侍女,来监视她这个名义上的孙子的一举一动。
——就连她的父亲子楚,也会时不时地,派身边的宦官,前来嘘寒问暖,实则是探查她的近况。
这座看似属于她的东宫,实际上,是三方势力角逐的、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她的一言一行,都暴露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
政的心中,没有丝毫的愤怒。
只有一种,棋手看穿了对手布局后的、冰冷的了然。
她知道,这是必然的。
在咸阳这座权力的旋涡中心,不存在任何纯粹的隐私和信任。
她要做的,不是去愤怒地,拔除这些眼线。
那是愚蠢的,也是不可能的。
她要做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要利用这些眼死,来向它们背后的主人,传递她想让他们看到的信息。
她要将这座布满了监视的玻璃房子,变成一座可以迷惑所有人的、充满了迷雾和假象的戏剧舞台。
于是,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她会在那些有吕不韦背景的管事面前,表现出对经济和算术的浓厚兴趣,时常会拿着府里的账本,向他们请教一些关于收支、利息的问题。
——她在向吕不韦,传递一个信号:我认可你的长处,并且愿意向你学习,未来,我需要你这样一位,能为我打理好钱袋子的相邦。
她会在那些有华阳太后背景的侍女面前,表现出对母亲赵姬,极致的孝顺与依赖。
她会亲自为母亲捶背,会在母亲睡前,为她读一段《诗经》。
——她在向那位出身楚系的、极为看重孝道和家族的华阳太后,展现自己仁孝的一面,让她相信,自己是一个可以被德行所掌控的、合格的继承人。
她会在那些有父亲背景的宦官面前,表现出对子楚,近乎于偶像崇拜般的孺慕之情。
她会将子楚赏赐的每一件小礼物,都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她在向那个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父亲,持续地,输送着他最需要的情感慰藉和忠诚保证。
她像一个最顶级的、拥有千副面孔的演员。
在不同的人面前,她会戴上不同的面具,说不同的话,做不同的事。
她将自己,完美地,塑造成了,所有人,都希望她成为的那个模样。
而她最真实的、那个在深夜里,手持利剑,眼神冰冷的自己,则被她,深深地,隐藏在了这座由无数面具和谎言,所构筑起来的、新的巢穴的最深处。
任何人都无法触及。
任何人都无法窥探。
她正在用一种最不动声色的方式,将这座本属于别人的战场,改造成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狩猎场。
她在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所有监视她的猎犬,都对她这个温顺的、无害的猎物,彻底放松警惕的那一天。
到那时,就是她,亮出自己真正獠牙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