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打闹,无时无刻不在继续。
陆琯盘膝坐在床榻上,双目闭合,心神沉入丹田气海。那片由清泉化成的湖泊,水面平静无波,中心处,阙水葫芦静静悬浮。
经过方才为号四方涤荡煞气,葫芦表面那暗淡的流光,又凝练了一丝。
“砰——!”
一声巨响,伴随着桌椅翻倒和碗碟碎裂的刺耳声音,从楼下传来。
紧接着,便是汪平那愈发张狂的叫嚣。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穆二娘,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地契,你卖还是不卖?别以为有府衙里的人给你撑腰,你就能在东市横着走!天高皇帝远,今儿就算把你这店拆了,谁敢放个屁?】”
女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冷硬如冰。
“【汪管事,我这同仁客栈是祖上传下来的产业,不卖。你要是想喝茶住店,我欢迎。要是想撒野,就请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别替你家主子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好!好得很!】”
汪平怒极反笑,声音里透着一股狠戾。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来人,给我砸!】”
脚步声、惊呼声、女人的尖叫声混作一团。
楼下彻底乱了。
陆琯缓缓睁开眼,他走到门边,指尖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楼下大堂,汪平正一脚踩在翻倒的八仙桌上,两个跟班模样的青年已经抄起了长凳,正要往柜台上砸去。其他的茶客、商贩,早已吓得缩在墙角,无人敢出头。
穆二娘站在柜台后,手里死死攥着一把算盘,脸色煞白,但眼神却依旧倔强,死死盯着汪平。
陆琯的目光,在穆二娘身上停留了一瞬。
一个能在东市这种地方,顶着汪家的压力守住产业的女人,背后若无依仗,绝无可能。但眼下这局面,她的依仗显然没能及时出现。
他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桌边,端起了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号四方没来得及喝的半碗凉茶。
楼下,跟班的长凳已经高高扬起,带着风声,就要砸下。
穆二娘绝望地闭上了眼。
就在此时。
“啪!”
一声清脆至极的碎裂声,并非来自楼下,而是从二楼的楼梯口传来。
这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嘈杂的氛围。
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滞。
汪平和他那两个跟班,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二楼的楼梯扶手上,不知何时,竟稳稳地立着一只粗瓷茶碗。那茶碗方才还好端端的,此刻却毫无征兆地,从中间裂开一道笔直的缝隙。
缝隙蔓延,最终“咔嚓”一声,碎成了两半,齐整得像是被刀切开一般。
大堂里,顷刻沉寂。
所有人都看着那碎成两半的茶碗,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闹鬼了?
汪平也是一愣,随即色厉内荏地骂道。
“【装神弄鬼!谁在上面?给老子滚下来!】”
无人应答。
只有晚风从门口灌入,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光影晃动,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歪歪扭扭,形同鬼魅。
汪平的一个跟班,胆子小些,已经开始发抖了,他拽了拽汪平的衣袖,声音打着颤。
“【平……平哥,这地方……邪门啊。我听说,这同仁客栈以前是个棺材铺,死过人……】”
“【闭嘴!】”
汪平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可他自己的脸色,也白了几分。
混迹市井的流氓地痞,最是信奉这些神鬼之说。他们不怕官府的刀,却怕索命的鬼。
“啪!”
又是一声。
这次,是楼梯口旁边挂着的一盏灯笼,那用来固定的麻绳,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割断,灯笼直直地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燃着的烛火瞬间被扑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大堂的光线,又暗了几分。
这下,连汪平都站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后颈窝凉飕飕的,仿佛有双眼睛,正在黑暗里盯着他。
“【走……走!】”
他从桌子上跳下来,也顾不上去找穆二娘的麻烦,就往门外冲。那两个跟班更是丢了魂似的,扔掉手中的长凳,紧随其后,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一场风波,就这么虎头蛇尾地平息了。
大堂里,许久才缓过神。
墙角的客人们,小心地探出头来,面面相觑,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
穆二娘靠在柜台上,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向无声的二楼。
片刻后,她定了定神,对着周围的客人拱了拱手。
“【各位客官,今日小店遭了难,让大家受惊了。今晚所有人的茶钱饭钱,都算我的】”
说完,她又对店里的伙计吩咐了几句,让他收拾残局,自己则端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一步步走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她径直走到了走廊尽头,那间最偏僻的客房门前。
房门紧闭。
穆二娘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咚,咚,咚”
“【道长,睡下了吗?】”
“【进】”
穆二娘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那个年轻的道人,正坐在窗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擦拭着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
穆二娘将茶壶放在桌上,对着陆琯,深深地行了一礼。
“【小女子穆二娘,多谢道长方才出手相助。大恩不言谢,日后道长但有差遣,同仁客栈上下,绝无二话】”
她没有问那茶碗和灯笼是怎么回事。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事,不该问。她只需要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道人,是个有本事的“高人”,这就够了。
陆琯将最后一根银针擦拭干净,收入布包,这才抬眼看向她。
“【举手之劳】”
他的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
“【掌柜的深夜到访,不只是为了道谢吧?】”
她苦笑一声,也不再拐弯抹角。
“【不瞒道长,汪家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今日他们被吓退,明日或许会带着更多人来】”
她看着陆琯,眼神里带有恳求的意味。
“【小女子想请道长在店里多住几日,镇一镇宵小。房钱食宿,分文不取,事后另有重谢】”
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与其指望那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贵人”,不如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陆琯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问道。
“【南城汪家,在东市的势力很大?】”
穆二娘以为他是在掂量风险,赶忙解释道。
“【汪家确实势大,但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东市毕竟是混杂之地,官府、帮派……盘根错节。他们行事多是威逼利诱,像今日这般直接动手砸店的,还是头一回】”
她顿了顿。
“【想来,是他们最近要找的人,有了眉目,急着要清场了】”
“【找人?】”
“【是】”
穆二娘点头。
“【这事在东市已经不是秘密了。大概从半年前开始,汪家就派了许多人,明里暗里地打探一个人的下落】”
“【什么人?】”
穆二娘回忆着,说道。
“【听说是找一个女人。年纪约莫在四十岁上下,从九川郡那边流落过来的……】”
四十岁上下,从九川过来……
汪月娥?
“【道长?】”
见陆琯沉默不语,穆二娘有些忐忑。
陆琯收回思绪,看向她。
“【房钱,我会照付】”
他平静地说道。
“【我会在店里,再住两日】”
穆二娘闻言,脸上顿时露出狂喜之色。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她连连道谢,又寒暄了几句,才满心欢喜地退了出去。
房间内,再次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