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素心原本是在乌龙能源停车场等待易耀辉，但她得知暮幽兰的行动已经成功，且此次出动的荧惑教众已经全灭之后，便认为自己的安全已经得到保障，打算自己一人前去完成专访，得到暮幽兰的同意后，她便独自一人往四海生态垃圾电厂前去。
只是，在她动身之前，暮幽兰在电话里带着点提醒的意味：“你记得易耀辉给你的口哨，真出事别硬扛。那些底层人被生活逼急了，别到时候落个以怨报德的下场。”
宁素心想起暮幽兰说的 “以怨报德”，心里还笑了笑，自己揭露了这个发电所长期超标排放的黑幕，救的是整个工业园区的人，怎么会有人怨自己？
可这份笃定，在她走到四海生态垃圾电厂大门口时，突然碎成了片。
此刻的垃圾电厂，灰色的围墙像一条死气沉沉的巨蟒，把整个电厂圈在里面。宁素心皱了皱眉，刚想拿出手机给电厂负责人打个电话，就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不是整齐的列队声，是那种急促、杂乱，带着怒气的脚步声。
“就是她！那个写文章害我们丢工作的记者！”
一声怒吼像颗炸雷在耳边响起来。宁素心猛地回头，就看见十几个穿着褪色工装的男男女女从围墙后、路边的树丛里冲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愤怒，像是要把她生吞了。
宁素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咚”地撞在了围墙上，冰冷的砖石硌得她肩胛骨生疼。她刚想开口解释，就看见一个壮硕的男人一把推开了想挡在她前面的保安。那保安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嘴里嘟囔着“有话好好说”，却被另一个工人狠狠瞪了一眼，瞬间闭了嘴。
“宁大记者，您可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来。宁素心抬眼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是张德海，上次她暗访时采访过的锅炉工。
“托您的福，我们这些人，全失业了！”张德海的话刚落，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附和声。
宁素心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要撞破肋骨冲出来，但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张师傅，我理解你们的愤怒。可你们电厂长期超标排放，那些废气里的二恶英是致癌物，危害的是整个工业园区，还有这一带所有村民的健康。”
“健康？”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宁素心看过去，是个瘦小的女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粉色工装，衣角上还沾着点点煤灰。是王春梅，上次采访时，她偷偷塞给宁素心一份电厂的内部排放数据，塞数据时，她的手还在发抖，说“我怕我儿子以后也得怪病”。可现在，王春梅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声音发颤，却带着哭腔的尖利：“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谈什么健康？我丈夫每个月医药费要五千多！现在工作没了，我们全家等着饿死吧！”
宁素心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起上次见到王春梅的丈夫，那个沉默的男人坐在自家小院里，不停地咳嗽，咳得肩膀都在抖，手里的帕子上沾着淡淡的血丝。王春梅当时偷偷跟她说：“记者同志，你一定要帮我们曝光，我不想我儿子以后也像他爸一样。”
可现在，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王大姐，那些超标排放的废气……”
“我们当然知道有毒！”
张德海猛地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脖子上一片暗红色的皮疹。那些疹子不仅是红，还能看到细小的结痂，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灼烧过。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绝望：“你以为我们傻吗？谁不知道这活儿折寿？可我们有的选吗？”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跟所有人说：“我妈瘫痪在床，每个月要吃几百块的药。我儿子明年要上高中，学费还没凑够。我除了烧锅炉，什么都不会，你让我去哪找工作？”
人群又开始骚动。有人往前挤了挤，宁素心感到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那只手很凉，掌心全是老茧，还沾着点机油的味道。她疼得皱了皱眉，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事，于是赶紧摸出易耀辉给她的口哨。
口哨吹起时，空气里似乎带着一丝能量波动，周围的草丛里突然传来“嘶嘶”的声响，紧接着，一条手腕粗的黑蛇从围墙的砖缝里游了出来，鳞片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径直朝着抓住宁素心胳膊的大汉游去。
“啊！有蛇！”
大汉的惨叫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他赶紧松开宁素心的胳膊，慌慌张张地往后退，那条蛇却顺着他的工装领口钻了进去。大汉吓得魂飞魄散，一边跳一边脱衣服，粗布工装被他扯得 “刺啦” 一声裂开了口子。他想把蛇抓出来，可蛇却像长了眼睛一样，在他身上灵活地游走，每次他的手快要碰到时，蛇就会钻进他的裤腰或者袖口，气得他直跺脚。
紧接着，又有几条小蛇从草丛里钻出来，朝着离宁素心最近的几个工人游去。那些工人吓得纷纷后退，有人甚至摔在了地上，爬起来就往旁边跑，嘴里喊着 “邪门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蛇”。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墙，瞬间空出了一个圈，没人再敢靠近宁素心。
宁素心知道他们定是看到了易耀辉所称的“幻象”，她松了口气，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工人，提高声音说：“各位，听我说！你们电厂停业整顿，不是我的决定，是政府按照环保法规来的……”
“放屁！”
一个满脸油污的中年人突然吼道：“要不是你的新闻报道，政府会来查吗？厂长说了，要达标排放就得花几千万更新设备，企业没效益，还不如直接关门！宁大记者，你是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是别人嘴里的‘现代聂隐娘’，写几个字就能毁掉我们这些底层人的生活！你知道我儿子今年高考吗？学费从哪里来？你告诉我！”
宁素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自己调查时看到的数据，工业园区周边企业职工几乎都有大小不一的肺结节，周围单坝村的呼吸道疾病发病率是正常区域的三倍，她当时写报道的时候，心里满是正义感，觉得自己在为民除害，觉得自己是在守护那些人的健康。
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报道一出来，会断了这些工人的生计。
“我……我很抱歉。”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指尖冰凉，“但长期超标排放，确实危害公共安全……”
“安全？”王春梅突然尖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混着脸上的灰，画出一道道黑印，“对我们来说，最大的不安全就是没钱！我丈夫昨天咳得血都染红了帕子，医院催着缴费，我翻遍家里的抽屉，就剩几十块钱！”
人群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有人开始用方言骂脏话，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往宁素心脚边扔。宁素心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人影开始晃动，她知道，情况已经失控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从人群后方传来：“都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那声音里带着点严厉，像是老师在训斥学生。人群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分开一条路。宁素心抬眼一看，心里又是一怔，是林小梅，这个垃圾电厂的技术员。
林小梅大概三十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领口系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正是上次她给宁素心提供数据时用的那个本子。她走到人群前面，挡在了宁素心面前，回头瞪了张德海一眼：“张叔，你糊涂了吗？打人能解决问题吗？”
“小梅，你别管！” 张德海的声音还是很冲，但明显软了点，“这记者害我们丢了饭碗，今天必须给她个教训！”
林小梅没理他，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着宁素心。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手里的笔记本，声音里带着怒气，却又藏着一丝无奈：“‘现代聂隐娘’同志，你现在看到了？这就是你为民除害的结果？”
宁素心看着林小梅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愤怒又绝望的面孔。张德海的拳头还紧紧攥着，王春梅在偷偷抹眼泪，那个满脸油污的中年人蹲在地上，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喃喃地说着“儿子的学费”。她突然觉得一阵迷茫。
她想起自己写报道时的样子，键盘被她敲得“噼里啪啦” 响，字里行间全是正义感。她想起报道发布那天，编辑夸她 “有记者的担当”，网友评论说她是“当代聂隐娘，铲奸除恶”，她当时有多自豪，觉得自己终于实现了“铁肩担道义”的理想。
可现在，面对这些人的眼睛，她的信念突然开始动摇，自己真的做对了吗？
“宁记者，我们不想为难你。”林小梅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先前的怒气，但声音依然坚硬，“我们只想要个说法。厂子关了，我们认了。可谁来管我们的死活？你码字的时候，想过我们这些人吗？你的新闻一出来，流量上去了，热搜登顶了，你是被媒体夸赞的无冕之王，是铲奸除恶的现代聂隐娘，你有没有想过，你收获的这些名誉和风光的背后，是我们这么多人丢了饭碗！”
宁素心的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林小梅说的是实话。她当时只想着曝光黑幕，只想着让那些污染企业受到惩罚，却从来没问过自己曝光之后呢？追责之后呢？这些靠厂子吃饭的工人，该怎么办？
“各位工友，我承认，我没有充分考虑大家的处境，这是我的疏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但环境污染问题，不能因为你们的生计，就不解决。”
“我们没说不该查！”林小梅突然打断她，声音提高了几分，眼睛里闪着泪光，“但查完了呢？我们怎么办？市里有安排吗？有补偿吗？我们这些人现在说失业就失业，连个说法都没有！”
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宁素心的心上。她从来没想过“之后”的事。在她的认知里，记者的责任就是呈现事实，就是揭露黑幕，至于后续的解决，那是政府的事，是企业的事，不是她的事。可现在，林小梅的话让她突然明白，自己的 “正义”，其实是不完整的。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呜呜 ”的警笛声。
工人们瞬间骚动起来。有人慌慌张张地说“快走，警察来了”，有人开始往后退，那个满脸油污的中年人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嘴里念叨着“别被抓了，不然儿子更没人管了”。林小梅最后看了宁素心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等等！”
宁素心突然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她看着那些准备撤离的工人，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能告诉我，你们现在最需要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她。工人们像受惊的鸟一样，匆匆忙忙地往不同的方向跑。
只有林小梅停下了脚步，回头对宁素心苦笑了一下。她的眼镜片反射着阳光，看不清眼睛里的情绪：“宁记者，我是个很注重健康的人。我儿子之前总咳嗽，医生说是因为空气不好，所以我才主动给你提供线索。”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后悔，“可我现在后悔了。那些排放物是有毒，但现在，我更怕没有收入的日子。”
说完，她也转身跑了。
宁素心站在原地，看着林小梅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她想起“饮鸩止渴”这个词。这些工人，明知垃圾电厂的污染会害了自己，却还是要靠这份工作活下去。可最后，他们都成了这场“正义”里的牺牲品。
“素心，你没事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宁素心回头，就看见易耀辉快步朝她走来，他走到宁素心身边：“没受伤吧？”
宁素心摇了摇头，指了指远处的警笛声：“警察来了？”
易耀辉笑了笑：“哪来的警察，是我用魇歌制造的幻音。” 他解释道，“我接到你的消息时，就跟孟星宇说了，袁司空带着人先过来了，就在那边的巷子里看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暗巷，“我们知道这些工人都是被逼的，不忍心用异能对付他们，还好林小梅出来拦了一下。”
宁素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暗巷口有几个模糊的身影，是暮幽兰、袁司空和孟星宇。他们慢慢走了过来，暮幽兰走到宁素心身边，伸手拉住她的手：“素心，现在明白当初我为什么说，你可能会遭遇以怨报德了吗？”
宁素心低着头，沉默不语。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张德海脖子上的皮疹，王春梅的眼泪，林小梅的后悔。这些人，既是污染的制造者，也是污染的受害者，更是自己揭露真相的牺牲品。
她一直以为，揭露真相就是维护正义。可现在她才发现，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更伤人。
“我错了吗？”她在心里轻声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
暮幽兰几人站在旁边，没有说话。他们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宁素心需要自己想明白。就像暮幽兰之前跟袁司空说的：“只能当做是她成长路上的一份经历吧。”
过了好一会儿，宁素心突然抬起头，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小兰，你们回去吧。”
暮幽兰刚想追问，就看见宁素心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自信微笑。她的眼睛里还带着点红血丝，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光芒：“别担心，我没事。我想好了，我要做后续报道。”
“后续报道？”孟星宇皱了皱眉，“你还想报道什么？”
“不仅关注环保问题，也要反映工人的困境。”宁素心站起身，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要把他们的困难公之于众，用最接地气的文字，把环保和污染企业工人生计之间的矛盾呈现出来。或许这样，能形成舆论压力，带动社会各界的力量，为他们想办法。”
她顿了顿，看着远处的电厂围墙，像是在跟自己说话：“我原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现在才明白，社会现实远比新闻报道复杂得多。从现在开始，我不仅要揭露问题，还要参与解决问题。”
“可是，解决问题要比揭露问题难得多！”暮幽兰忍不住说，“你知道这有多难吗？环保组织、劳动部门、企业…… 要协调的部门太多了，而且这些工人现在对你的敌意这么大，你怎么采访他们？”
“难又如何？” 宁素心笑了笑，眼里的光芒更亮了，“哪有一帆风顺的人生？遇到困难应该尽全力去解决，而不是逃避，否则困难只会越来越多。”
她看着暮幽兰，语气很认真：“我想明白了，新闻不应该止于揭露问题，更应该推动问题的解决。那些工人确实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但这不是停止揭露环保违法行为的理由，而是我们新闻从业者需要做得更多的理由。我想对这些失业工人做一个深度采访，让大家都清楚他们的遭遇，不能让这个厂只是简单地关停了事。”
“我要用舆论的力量，促使环保组织和劳动权益机构，共同发起一个援助项目。”她的声音越来越坚定，“虽然有困难，但我势必要把这些困难全部攻克。我要用我的文字和镜头，见证并推动这个过程的每一步。这是我的责任，更是一位新闻从业者的使命。”
暮幽兰看着宁素心眼里的光芒，突然笑了。她知道，自己的闺蜜，没有被这次的挫折打倒，反而成长了。
“那些工人情绪这么大，你自己去采访，会不会有危险？”暮幽兰还是有点担心，指了指刚才工人围堵的方向，“他们现在肯定还恨你。”
“没事，我陪她一起去。”易耀辉突然开口，他走到宁素心身边，对暮幽兰几人说，“你们放心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这里有我。”
“对呀，小兰，有他陪着我，你还不放心吗？”宁素心笑着说，拿出手机，熟练地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通了，里面传来林小梅有些疲惫的声音：“喂？”
“小梅，是我，宁素心。”宁素心的声音很温和，“我有一个想法，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想做一个关于失业工人的深度报道，希望你能帮我联系一下大家，我想听听他们的真实想法，也想帮他们做点实事……”
电话那头的林小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一声轻轻的 “好”。
挂了电话，宁素心和易耀辉朝着电厂的大门走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也照亮了他们前面的路。围墙里的电厂虽然还是死气沉沉，但宁素心知道，从今天开始，她要为这里的人，开辟一条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