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舔过戈壁的棱角，将叶风的影子拉得细长，紧贴在无垠的沙砾上。他最后一次回望孔雀山庄的方向——那片养育他又困住他的绿洲，此刻已沉入地平线墨蓝的褶皱里。父亲叶开总爱抚着刀锋讲述中原的江湖：洛阳牡丹的秾艳，西湖烟雨的缠绵，长安酒旗在风中的猎猎声响。但这些绚烂的图景从不包括叶风。母亲丁灵琳的忧虑像锁，把他牢牢扣在西域的风沙之中。“中原的水太深，”她总说，“你还太浅。”
太浅？叶风嘴角牵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袖中无刀，意念却已凝成三寸寒芒。路边一丛骆驼刺在夜风里摇晃，他目光微凝，只听“嗤”的一声轻响，最粗的那根棘刺齐根而断，断口光滑如镜。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父亲练了三十年才达到的境界，他十七岁便以指为刃，穿透了这道门扉。这身本事，难道还趟不过中原的水？
白马踏碎月光，蹄声被广漠吞噬。黄沙尽头，玉门关灰暗的轮廓如同巨兽的脊骨，匍匐在天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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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的风是带着锯齿的。叶风勒马关前，貂裘领口已积了一层薄沙。举目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天是褪色的旧蓝，地是灼人的焦黄。断壁残垣散落在戈壁滩上，像巨兽腐朽的骨骸。父亲口中驼铃悠扬、商旅如织的丝路明珠，只余下死寂。一杆残破的军旗在远处土垒上垂着头，偶尔被风扯动两下——那是虎贲军的旗。父亲提过这支戍边的孤军，“虎贲骨硬，血是烫的。”可眼前这片营寨，沉默得像座坟墓。
马蹄声在空旷中格外刺耳。转过一片风化的雅丹土丘，几道压低的交谈声随风漏进他耳中。
“...寅时三刻...换岗最疏...”一个女声，清凌凌的，却淬着冰，“灭斩刀必在帅帐左翼的玄铁匣中...”
叶风指尖一紧。灭斩刀？这名字裹挟着血腥气撞进记忆。父亲醉酒时提过一嘴，前朝虎贲大将以此刀血战契丹铁骑，刃卷之后，竟以双拳搏杀百人，终力竭而亡。刀是名刀，更是虎贲军的魂。什么人敢打它的主意？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马背，狸猫般潜近声源。三匹塞外健马拴在红柳丛后，两个魁梧如铁塔的汉子半跪在地，正听一名女子布置。那女子背对着他，一身暗红色劲装，长发用银环高高束起，身姿挺拔如沙漠中独生的胡杨。
“得手后，老地方交割。”女子声音斩钉截铁，“记住，李风雨的眼线遍布敦煌，动作必须快过他的刀！”
李风雨？叶风心头一跳。父亲昔年游历敦煌，曾与此人论刀三日，归家后长叹“塞上卧虎”。虎贲禁地守碑人，他的刀，父亲说，已近于“道”。
就在这时，一阵邪风卷着沙粒扑向叶风面门。他下意识地闭眼，再睁开时，浑身血液骤然冻结——那红衣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身，两道目光利箭般穿透十丈风沙，死死钉在他藏身的岩石上！她的面庞在沙尘中若隐若现，肤色是久经风霜的小麦色，鼻梁高而挺直，唇薄如刃，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不是中原女子的温婉，而是大漠孤狼般的警觉与野性。
空气凝滞了一瞬。
“嘘...”女子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情人。可那双眼睛里，杀气已如暴风雪前的阴云般翻涌凝聚。
叶风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父亲教导的临敌要诀闪电般掠过心头——静如处子，动若雷霆。他足尖刚在岩缝中一点，身影还未来得及完全弹出，眼前便是刺目的寒光一闪！
“锵！”
女子腰间弯刀已然出鞘！刀光不是匹练，而是炸裂的闪电，撕裂昏黄的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劈叶风方才藏身的岩石。没有试探，没有警告，这一刀裹挟着最纯粹的杀意，要将他和岩石一同劈开！
碎石如暴雨般迸射。叶风只觉背心一凉，几粒尖锐的石子穿透外袍打在肌肤上。他人在空中，无处借力，眼看那赤红身影如附骨之疽般揉身扑上，第二刀划出更阴狠的弧线，直取他双足！千钧一发之际，他左袖猛地向下一挥，一股柔韧的劲风撞向地面，沙尘暴起。借着这股反冲之力，他身形硬生生拔高三尺，如一片被狂风卷起的黑叶，轻飘飘地落在身后一株枯死胡杨最高的横枝上。枝干不过儿臂粗，他却站得稳稳当当，貂裘下摆在风中纹丝不动。
下方，沙尘缓缓沉降。红衣女子单手持刀立于沙地，刀尖斜指地面，微微喘息。她仰起头，目光穿透枯枝，牢牢锁住树梢的叶风。风扯动着她束发的银环和暗红的衣袂，像一面战旗。她看清了叶风斗笠下的脸，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随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好俊的轻功，”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头上，“可惜，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她手腕一振，弯刀发出嗡鸣，刀身映着塞外惨淡的日头，流泻着血色的光，“自己下来，留个全尸。”
胡杨树下，两个铁塔般的汉子已无声散开，一左一右封住去路，粗糙的手按在腰间刀柄上，眼神凶戾如择人而噬的沙狼。
叶风站在枯枝上，俯瞰着下方已成合围之势的三人。戈壁的风带着粗粝的沙粒抽打在脸上，斗笠的系绳勒紧了咽喉。父亲讲述的中原，是洛阳满城盛放的牡丹，是江南氤氲如诗的烟雨，是长安彻夜不熄的灯火与酒香。他从未提及，这通往繁华的第一道门槛，竟是以刀锋铸就，要用血来叩开。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清冽而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袖中无刀，但他的指尖在袖笼的阴影里微微屈起，意念如无形的溪流汇聚，在指端凝成一点足以刺穿大漠朔风的锐寒。脚下，那株枯死的胡杨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无形的锋锐，在风中发出一阵低哑的呻吟。
## 塞上惊鸿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叶风的声音在干燥的戈壁风中显得清越又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闲适，仿佛吟诵的不是催命的词句，而是江南小调。他立于枯枝之上，斗笠微抬，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和那双仿佛盛着塞外星子的眼眸，笑吟吟地看向下方杀意凛然的红衣女子，“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是香如故。”尾音袅袅散在风沙里。
那女子——沈雨，或者说沈飞竹，握刀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眼中的冰寒几乎要将空气冻结：“油嘴滑舌！留下你的命，或者留下你的舌头！”
叶风却恍若未闻，身形倏然动了！不是跃下，而是如同一片被狂风卷起的黑色羽毛，毫无征兆地向侧后方那株风化的巨大雅丹岩柱飘去，方向正是沈飞竹拴在红柳丛后的健马！他动作快得匪夷所思，凌空踏步，竟似足下踩着无形的阶梯，貂裘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姑娘息怒，”叶风的身影已掠过沈飞竹头顶，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清晰地送入她耳中，“今日所见所闻，在下定当守口如瓶，烂在肚子里。只是嘛……”他话音未落，人已落在最外侧那匹栗色骏马的鞍鞯旁，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了千百遍。他弯腰探手，快如闪电般从马鞍旁悬挂的一个暗色皮质小囊中一勾，指尖已然多了一枚沉甸甸的物事！
“这枚身份令牌，权当姑娘给在下的见面礼，也省得姑娘日后记挂！”叶风扬手，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的青铜令牌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出幽光，边缘雕刻着繁复的火焰云纹，正中赫然是一个古篆的“沈”字！
“找死！”沈飞竹目眦欲裂！那令牌不仅是身份的象征，更是她此行计划的关键信物！她从未想过，自己精心布置的杀局，竟被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子如此轻易地戏耍于股掌之间。羞愤与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弃了弯刀！身形如一道撕裂大漠的赤色闪电，揉身直扑叶风。五指箕张，指尖竟隐隐泛起一层诡异的赤红，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灼热扭曲起来，带着一股焚尽八荒的酷烈气息，兜头盖脸地向叶风胸前要害印下！正是她压箱底的绝学——赤阳掌！这一掌含怒而发，劲风呼啸，掌未至，那灼热的气浪已逼得叶风额前几缕发丝向后激扬。
叶风却似早有预料，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他足下不动，腰身如风中杨柳般向后一折，赤红的手掌带着滚烫的劲风擦着他鼻尖呼啸而过，灼热感扑面而来。他甚至能清晰地嗅到沈飞竹身上混合着汗意与一种独特冷冽草药的淡香。
“姑娘好烈的性子！”叶风口中调笑，动作却快如鬼魅。沈飞竹一掌落空，收势不及，身形微滞。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叶风的身影如同水中的游鱼，滴溜溜一转，竟已不可思议地贴着她的后背滑了过去！他甚至还有余暇，在那惊鸿一瞥间，看清了她因愤怒而绷紧的颈侧线条和耳垂上一粒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朱砂痣。
沈飞竹只觉一股陌生又极具侵略性的男子气息瞬间将自己包围，心中警兆狂鸣，反手便是一记凌厉的手刀劈向身后！然而，叶风的速度更快！他仿佛预知了她的每一个动作，在她手臂刚刚扬起的瞬间，一双有力的臂膀已从她腋下穿过，稳稳地、不容抗拒地箍住了她的腰身和肩臂！
天旋地转！
沈飞竹只觉双脚骤然离地，整个人竟被叶风以极其霸道又带着几分轻佻的“公主抱”姿态，凌空横抱了起来！她身上那件暗红劲装紧贴着他的黑色貂裘，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相互传递。从未有过的屈辱感如同岩浆般冲上头顶，沈飞竹气得浑身发颤，张口欲叱，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身体接触带来的强烈冲击而一时失声。
“姑娘小心了！”叶风低笑一声，语气依旧轻松，但那双明亮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不容置疑的锐利。他抱着沈飞竹的手臂稳如磐石，另一只手却如穿花蝴蝶般在她腰侧某个极其隐蔽的位置闪电般拂过。
“呃……”沈飞竹只觉得一股奇特的酸麻感瞬间从腰眼炸开，如同冰水灌入经脉，全身凝聚的灼热真气瞬间溃散，四肢百骸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关元穴！他竟然认穴如此之准，出手如此之快！
“得罪了！”叶风抱着这具骤然变得绵软无力的娇躯，足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如同一只巨大的黑色夜枭，抱着怀中的“猎物”，轻飘飘地倒掠而出，几个起落便已稳稳落回自己那匹神骏的白马背上。
白马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叶风将沈飞竹横放在马鞍前，让她半倚在自己胸前。那枚冰冷的青铜令牌被他随意地塞进了自己的怀中，紧贴着温热的胸膛。他一手揽住沈飞竹柔软的腰肢以防她滑落（尽管她已动弹不得），另一手猛地一抖缰绳。
“驾！”
白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踏起滚滚黄尘，如一道离弦的白箭，朝着敦煌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风卷起叶风的黑色大氅和沈飞竹散落的几缕发丝，纠缠在一起。
雅丹岩柱下，两个铁塔般的汉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首领被人掳走，半晌才回过神来，怒吼着翻身上马，疯狂地催打着坐骑追赶。但叶风的白马显然非凡品，四蹄生风，距离在黄沙漫卷中迅速拉开。
马背上，颠簸起伏。沈飞竹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靠在叶风胸前，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斗笠的阴影下，叶风的下颌线条清晰而流畅。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干燥的气息，混合着风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香。这气息陌生而霸道，将她包裹。屈辱、愤怒、惊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这绝对掌控而带来的奇异战栗，在她心头疯狂交织。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一双喷火的美眸死死瞪着叶风，如果目光能杀人，叶风早已被碎尸万段。
叶风却仿佛浑然不觉怀中佳人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他微微低头，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嘴唇。他似乎轻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拂过沈飞竹的额发。
“姑娘莫急，”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掌控感，“长夜漫漫，我们有的是时间……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