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把淬毒的细刃，狠狠刮过叶风裸露的肌肤，撕裂了那身崭新的月白衣衫。他赤着脚，在洛阳城郊崎岖的山路上狂奔，嶙峋的石块硌得脚底血肉模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脑海中，只有黄老邪那张痛苦扭曲的脸，只有那句“轮奸致死”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早已支离破碎的灵魂！
父亲惨死！母亲受辱！而他……竟被仇人抚养十年！像一个可悲的怪物，裹着污泥，装聋作哑！那层泥壳，原来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掩盖这滔天的罪孽！为了掩盖他这魔教余孽、血仇之子的身份！
“怪物……我是怪物……”破碎的呜咽被狂风撕扯得不成调子，依旧是那娇柔婉转的嗓音，却浸满了彻骨的绝望和自厌。那张足以倾国倾城的脸，此刻在惨淡的月光下，扭曲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惨白，泪水混着冷汗滚滚而下，冲刷着那惊心动魄的美丽，只留下地狱般的空洞。
前方，是断龙崖。传说中飞鸟难渡、深不见底的绝地。嶙峋的黑色崖壁如同洪荒巨兽张开的獠牙，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死亡的幽光。崖底，是无边无际、翻涌着寒雾的黑暗，仿佛连接着九幽黄泉。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灯火阑珊、埋葬了他所有谎言和痛苦的洛阳城。叶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一只扑向烈火的、被绝望浸透的飞蛾，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纵身跃下！
月白的衣袂在凛冽的罡风中瞬间被撕裂、翻卷，像一片凋零的残雪。失重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身体在急速下坠，耳畔是厉鬼哭嚎般的风啸。意识在巨大的冲击和彻骨的寒意中迅速模糊、消散。
就这样……结束吧。这被诅咒的血脉，这被谎言包裹的、如同怪物般的一生……都在这片黑暗里，彻底终结……
……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细微的、带着草木清甜的气息，极其微弱地钻入鼻腔。
紧接着，是水。冰冷的、带着清冽甘甜的水滴，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落在干裂剧痛的嘴唇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湿润，却像沙漠中突现的甘泉，瞬间唤醒了濒临溃散的意识。
叶风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他从未想象过的景象。
没有预想中的嶙峋怪石和腐骨淤泥。他躺在一片柔软厚实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干草堆上。头顶，是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巨大树冠，虬结的枝干如同上古巨龙的臂膀，遮天蔽日。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金斑，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如同跳跃的金粉，洒落下来。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带着雨后泥土、苔藓和不知名野花的混合气息。远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如同仙乐。
这是……地狱？还是……幻境？
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全身的骨头仿佛都碎成了齑粉，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眼前一黑，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呻吟般的痛哼。
“醒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不低，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道无形的清泉，瞬间涤荡了叶风意识中的混沌和剧痛。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循声望去。
就在他躺着的草堆不远处，一块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黑色巨石上，盘膝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麻衣，样式极其古旧，仿佛来自遥远的年代。身形清瘦挺拔，如同崖壁上一株历经风霜的古松。一头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后，竟是罕见的、如同初雪般的银白，在细碎的光斑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脸上没有任何皱纹，肤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皙，但那双眼睛……
当叶风的目光触及那双眼睛的刹那，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那双眼眸，深邃得如同容纳了万古长夜，平静得如同冻结了千年寒潭。没有悲悯，没有好奇，没有属于凡尘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种俯瞰众生、洞悉一切却又超脱一切的绝对平静。在那平静之下，叶风仿佛看到了星河的诞生与寂灭，看到了沧海桑田的变迁，看到了……一念之间，神魔分野的无上玄奥！
仅仅是被那双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叶风就感觉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都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无所遁形。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几乎窒息，连灵魂都在那目光下微微战栗。
“从断龙崖跳下来，还能喘气的，你是第一个。”白衣人（叶羽清）淡淡地开口，声音依旧古井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他并未看叶风，目光投向远处浓密的树冠，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枝叶，看向了某个不可知的远方。“心死之人，跳崖是解脱。心未死透，跳崖，不过是换一种更慢的死法。”
叶风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嘶吼，想告诉眼前这个人他背负着怎样血海深仇、怎样被整个世界抛弃！可那巨大的压迫感和全身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只能发出几声破碎的气音，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汹涌而出，沾湿了身下的干草。
“眼泪，是弱者的哀鸣，还是强者的磨刀石？”叶羽清的目光终于落回叶风脸上，那双洞穿万古的眼眸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块顽石，一株草木。“世间苦难，如恒河沙数。有人被碾碎成尘，有人……却能在尘中开出花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叶风混乱的意识里。
“你根骨奇绝。”叶羽清的目光在叶风身上扫过，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芒，“是块难得的璞玉。可惜，蒙尘太久，心脉淤塞，神光黯淡。”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既然摔不死，也算与我有缘。想死，随时可以再跳。若想活……”
叶羽清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声音缥缈得如同来自云端：
“便留下吧。这崖底，别的没有，唯时光……与剑。”
“剑？”叶风破碎的意识捕捉到了这个字，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哭腔和女子般娇柔气音的字眼，第一次从他口中艰难地吐出。
叶羽清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右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皮肤下隐隐流淌着温润的光泽。没有剑。他只是并指如剑，极其随意地，对着身旁一株碗口粗、数丈高的青竹，凌空轻轻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没有凌厉破空的剑气。
只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月光拂过水面的清冷流光，在叶羽清的指尖一闪而逝。
下一瞬——
那株挺拔坚韧的青竹，从距离地面三尺高的位置，无声无息地、平滑如镜地……断开了！
上半截竹身保持着挺立的姿态，缓缓地、缓缓地向后滑落，最终“啪”地一声，轻柔地倒伏在厚厚的落叶上，断口处光滑得如同被最精密的利器瞬间切割！
叶风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他死死盯着那平滑如镜的竹茬断口，浑身的剧痛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冻结！那轻描淡写的一指……那无声无息的毁灭……这……这已经不是武功！这是……神魔之能！
“此谓，一念。”叶羽清收回手指，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神魔分野，皆在方寸。尘世如狱，心剑可破。”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叶风那张布满泪痕、惊骇欲绝的绝美脸庞上，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你叫什么？”
名字？叶风……这个被诅咒的名字……这个带来无尽谎言和痛苦的名字……这个属于魔教余孽的名字……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鲜血的腥甜。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本能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不能说出这个名字！不能给眼前这个如神似魔的存在，带来任何可能的麻烦！他猛地低下头，沾满污迹和泪水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所有表情，只留下一个无声抗拒的、剧烈颤抖的轮廓。
长久的沉默。只有风吹过巨大树冠发出的沙沙声，如同远古的低语。
叶羽清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里，没有追问，没有不悦，只有一片亘古的平静。
“罢了。”许久，那平淡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了然，“名字，不过红尘一符号。不愿说，便不必说。”
他缓缓站起身，那身洗得发白的麻衣在细碎的光斑下，仿佛流淌着月华。
“想活，便随我练剑。以心为炉，以念为火，煅你这块顽石。何时能斩断心中枷锁，何时……才算活着。”
话音落下，叶羽清的身影已如一片没有重量的流云，无声无息地飘向竹林深处，只留下一句话，如同箴言，回荡在叶风耳边：
“记住，此间无岁月，唯有……一念神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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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在这被遗忘的崖底，失去了世俗的刻度。
巨大的古木无声地记录着春秋，浓密的树冠绿了又黄，黄了又落，落了又生。崖底那片小小的天地，仿佛被时光长河遗忘的角落，只有恒定的流泉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凛冽的破空之声。
最初的日子，叶风如同行尸走肉。身体的创伤在叶羽清那神乎其技的手段下迅速愈合，可心口的窟窿，却日夜流淌着名为仇恨和背叛的毒血。他沉默地跟在那个如神似魔的身影之后，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傀儡。
叶羽清从不逼迫。他只是日复一日，在那块光滑的青石上盘膝而坐，或是对着云雾缭绕的深谷出神，或是随手折一段翠竹，以指代剑，在虚空中划出玄奥莫测的轨迹。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势，只有一种返璞归真、融入天地的韵律。每一次划动，都仿佛在引动周遭无形的气流，带动落叶盘旋，让流泉的声响发生微妙的变化。
叶风起初看不懂。他只觉得烦躁，觉得那缓慢的动作是对他内心滔天恨意的嘲弄。他只想学那断竹裂石、杀伐果断的绝世剑法！他要力量！要足以碾碎所有仇敌、踏平整个江湖的力量！
“心乱，剑则乱。”叶羽清平淡的声音，总在他心浮气躁时响起，如同冰水浇头，“恨，是火，能焚尽一切，也能先焚毁执火之人。执念如枷，不破此锁，纵有移山倒海之力，亦不过是困兽之斗。”
叶风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强迫自己坐下来，强迫自己去看，去感受。他看着叶羽清那看似随意的一指划过虚空，看着一片飘落的竹叶被无形的气流牵引，绕着那根手指旋转、飞舞，最终无声无息地从中裂开，断口平滑如镜。他看着叶羽清对着深谷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谷中翻涌的云雾竟随之缓缓流动、变幻形状……
心念……引动外物？
这个认知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落入叶风死寂的心湖。
他开始尝试。不再是焦躁地模仿动作，而是闭上眼睛，努力去捕捉叶羽清每一次出手时，那仿佛与天地呼吸同步的奇异韵律，去感受那引而不发、却又无处不在的“念”。
起初，只有一片混乱。仇恨的嘶吼，父母的惨状，黄老邪愧疚的脸，洛阳城那些贪婪猥琐的目光……无数杂念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神。他烦躁地挥动手中的竹枝（叶羽清给他的唯一“剑”），竹枝破空，发出徒劳的呼啸，除了打落几片叶子，什么也改变不了。
“静。”叶羽清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心若深潭，方能映照万物。杂念如尘，拂去即可。”
叶风深吸一口气，再次闭眼。他不再强行驱赶那些痛苦的记忆，而是像旁观者一样，看着它们在脑海中翻腾、涌现，然后……如同流水般，任由它们流过，不挽留，不抗拒。渐渐地，那些喧嚣的杂音似乎微弱了一些。他尝试着将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手中那截普通的竹枝上。不是想着用它劈砍什么，只是去“感觉”它——感觉它的纹理，它的韧性，它在空气中的重量和阻力……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
崖底的竹叶黄了三次。
叶风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粗布麻衣，如同叶羽清的翻版。那头墨色的长发被一根简单的竹簪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张惊世骇俗的脸庞。只是，那曾经盛满惊惶和泪水的桃花眼里，沉淀下了一种深潭般的沉静。曾经的娇柔脆弱被一种内敛的坚韧取代，如同美玉被时光打磨去了浮华，只剩下温润而冷硬的光泽。
他站在一片空地中央，手中握着一根三尺长的青翠竹枝。双目微阖，气息悠长，整个人仿佛与周围的竹林、清风、流泉融为了一体。
然后，他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起手式，只是极其自然地将竹枝斜斜向前一递。动作舒缓，如同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然而——
“嗡！”
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剑鸣，竟从那普通的竹枝上骤然响起！仿佛那不是一段脆弱的竹子，而是一柄蛰伏千年的绝世神兵骤然苏醒！
竹枝尖端，一道无形的、凝练如实质的剑气骤然迸发！空气仿佛被瞬间撕裂，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尖啸！
前方三丈开外，一株同样碗口粗、枝叶繁茂的青竹，主干之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道极细、极平滑的裂痕！
没有断裂，没有倒下。但那道贯穿竹身的剑痕，却清晰无比地昭示着，只需持剑者心念再动一丝，这坚韧的竹子便会瞬间化为两截！
叶风缓缓收势，竹枝垂落身侧。他睁开眼，那双沉淀了太多痛苦的桃花眼里，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隐隐流转的、如同深渊寒星般的锐芒。
他看向不远处那块青石。
叶羽清不知何时已站在石上。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麻衣，银发在微风中轻拂。他看着叶风，那双洞穿万古的深邃眼眸里，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在那亘古的平静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欣慰的涟漪。
“一念生，剑气凝。”叶羽清的声音平淡地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三年磨砺，初窥门径。心锁仍在，但剑……已有其锋。”
他没有夸赞，没有评判，只是淡淡地陈述。
叶风微微躬身，动作自然而恭敬。三年时光，洗去了少年的惊惶，沉淀了刻骨的仇恨，也让他真正明白了眼前这个如神似魔的存在，所传的并非仅仅是杀人的剑法，而是斩断命运枷锁的“心剑”。
“多谢前辈。”叶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副天生的娇柔婉转，却褪尽了曾经的颤抖和怯懦，只剩下一种玉石相击般的清冷与坚定。
叶羽清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竹林之外，那被巨大树冠和缭绕云雾遮蔽的方向，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望向了崖顶之上的万丈红尘。
“你的路，不在此间。”他收回目光，看向叶风，眼神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心锁需自解，血债需自偿。这‘一念神魔’的种子已种下，能否开花结果，开出的是神性之花，还是魔性之果……皆在你一念之间。”
他顿了顿，声音缥缈：
“吾名，叶羽清。此名号于你，或许无用，但于这江湖……或许是一份因果。”
叶羽清……
叶风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个陌生而强大的名字。他依旧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名，只是再次深深一躬。
叶羽清不再多言，身影如同融入阳光的薄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句箴言，在竹林间袅袅回荡：
“去吧。这崖底困不住你了。用你的剑，去问这苍天，问这红尘，问你自己……你究竟是谁。”
叶风抬起头，望向被巨大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阳光透过缝隙洒在他沉静的、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在那双深潭般的桃花眼底，点燃了两簇幽冷而决绝的火焰。
他握紧了手中的竹枝。竹枝轻颤，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仿佛在回应着主人心中那压抑了三年、此刻正熊熊燃烧的……焚天之念。
崖底的风，骤然变得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