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离开秦琼的小院后,并没有立刻返回藏身处,而是借着夜色的掩护,在向导的带领下,来到了城西区域。这里驻扎的多是翟让的旧部,气氛与李密核心势力控制的区域又有所不同,少了几分文绉绉的压抑,多了几分草莽的躁动与不安。
他的第二个目标,是翟让麾下的一员重要将领,也是翟让的族弟,名叫翟宽。此人性情粗豪,对翟让极为忠心,但头脑相对简单,容易受人影响。更重要的是,他对李密排挤翟让旧部的行为早就心怀不满,是瓦岗内部矛盾的一个典型代表。
找到翟宽驻地的过程比找秦琼要麻烦一些,这边的巡逻更加密集,盘查也更严格。杜如晦故技重施,这次冒充的是王儒信手下的人,费了些口舌,才得以见到正在营中喝闷酒的翟宽。
翟宽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此刻正对着油灯自斟自饮,脸色通红,显然心情极差。见到杜如晦这个生面孔,他醉眼惺忪地瞥了一眼,粗声粗气地问道:“你谁啊?王儒信那老小子派你来干嘛?是不是李密又有什么屁要放?”
杜如晦心中暗喜,翟宽这态度,正好说明了他对李密的不满已经毫不掩饰。
他屏退左右(借口有机密事禀报),然后对着翟宽拱了拱手,低声道:“翟将军,在下并非王长史麾下。实不相瞒,在下乃城外齐王殿下使者,杜如晦。”
“什么?!”翟宽手里的酒碗“哐当”一声掉在桌上,酒水洒了一身。他猛地站起,巨大的身躯带来一股压迫感,眼睛瞪得像铜铃,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你……你是隋军的细作?!”他下意识就去摸放在手边的砍刀。
杜如晦依旧镇定,甚至自己拿起酒壶,给翟宽空了的碗里续上一点酒,慢悠悠地说道:“翟将军何必激动?若在下是来害将军的,此刻外面早已伏兵四起了。在下冒险前来,是想给将军,给翟首领,还有诸位瓦岗的老兄弟们,指一条明路。”
翟宽握着刀柄,惊疑不定地看着杜如晦,见他确实不像有恶意的样子,而且话里有话,便没有立刻喊人,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放屁!什么明路?你们隋狗围得铁桶一般,还能有什么明路?”
杜如晦微微一笑:“将军可知,齐王殿下为何围而不攻?”
翟宽哼了一声:“还能为啥?怕死呗!不敢跟俺们瓦岗好汉真刀真枪地干!”
杜如晦摇了摇头:“非也。殿下神勇,天下皆知。宇文成都将军之勇,将军想必也听说过。殿下若想强攻,纵然洛口仓城高池深,也未必能挡得住殿下神威。”
翟宽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想起关于杨暕和宇文成都的那些恐怖传闻,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嘟囔道:“那……那是为啥?”
“殿下是惜才,也是不愿多造杀孽。”杜如晦正色道,“殿下深知,瓦岗军中,多有如将军这般被时势所迫的好汉,并非天生叛逆。那李密,野心勃勃,排挤旧臣,翟首领与诸位老兄弟在他手下,想必也受了不少窝囊气吧?”
这话可算说到翟宽心坎里去了。他顿时来了精神,唾沫横飞地抱怨起来:“他娘的!可不是嘛!李密那厮,仗着自己读过几本破书,就不把俺们这些老兄弟放在眼里!好东西紧着他那帮蒲山公营的人,打仗送死就让俺们顶在前面!金堤关败了,就把屎盆子往俺们头上扣!俺大哥(指翟让)要不是顾全大局,早他娘的反了他了!”
杜如晦耐心听着,不时点头附和,等翟宽发泄得差不多了,才缓缓道:“既然如此,将军和翟首领,为何还要守着这艘破船,陪着李密一起沉没呢?”
翟宽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不守着……那咋办?难道投降?”
“正是!”杜如晦斩钉截铁道,“齐王殿下有令,只诛首恶李密,胁从不问!翟首领若能迷途知返,献城归顺,殿下保证,不仅既往不咎,还可保翟首领一世富贵,麾下将士亦可得朝廷安置,总好过在这孤城之中,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最后被李密拖累,玉石俱焚!”
他盯着翟宽的眼睛,加重语气:“将军,你可要想清楚!是跟着猜忌之主李密一起死,还是跟着翟首领,带着兄弟们谋一条活路,甚至博一场富贵?”
翟宽被杜如晦说得心潮澎湃,呼吸都粗重起来。他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太多弯弯绕的直肠子,觉得杜如晦说得很有道理。跟着李密,确实憋屈,而且眼看就要完蛋了。要是大哥翟让能带头投降,说不定真是一条出路?
“你……你说的是真的?齐王真能保证不追究俺们?还能给富贵?”翟宽将信将疑。
杜如晦从怀中取出杨暕的手令副本(当然,关键信息做了处理),展示给翟宽看:“此乃齐王殿下亲笔手令,盖有王印,岂能有假?殿下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单雄信、程咬金、罗士信等将军归降后待遇如何,将军难道没听说吗?”
翟宽看着那盖着鲜红大印的手令,虽然他不识字,但那气势做不得假。再想想单雄信他们投降后确实没啥事,反而好像在隋军那边混得不错,心里顿时信了七八分。
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子一晃:“好!俺这就去跟大哥说!这鸟气俺早就受够了!”
杜如晦连忙按住他:“将军且慢!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小心隔墙有耳。翟首领那里,还需将军委婉陈说利害,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被李密察觉,反遭其害。”
翟宽虽然冲动,但也知道轻重,点了点头:“俺晓得!你放心,俺会找机会跟大哥好好说!”
杜如晦又叮嘱了几句联络方式和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开了翟宽的营地。
这一夜,杜如晦如同一个幽灵,在洛口仓城内悄然活动,虽然没有再去接触其他核心人物,但他成功在秦琼和翟宽这两条线上埋下了种子。尤其是翟宽这边,以他的性格和对翟让的影响力,很可能成为撬动局面的关键。
而与此同时,秦琼在自己的小院里,彻夜未眠。
杜如晦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投降?这个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念头,此刻却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理智告诉他,杜如晦分析得没错,继续守着李密和这座孤城,只有死路一条。看看翟让和李密那势同水火的样子,恐怕不等隋军攻城,内部就要先乱起来。
可是,他秦琼一生重义,难道真要背上叛徒的骂名吗?他该如何面对那些依然信任他、追随他的瓦岗弟兄?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城墙模糊的轮廓,心中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秦琼心中一凛,这么晚了会是谁?他警惕地握住了双锏,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压低的、熟悉的声音:“叔宝,是我,王伯当麾下的老赵,有急事!”
王伯当的老部下?秦琼有些疑惑,王伯当已经战死,他的部下大多被打散编入其他队伍,这么晚来找他做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神色仓皇的汉子,确实是以前王伯当军中的一个队正,名叫赵六。
“赵六?你怎么……”秦琼话未说完,赵六已经闪身挤了进来,反手关上房门,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道:
“秦将军!救命啊!”
秦琼被他这举动弄懵了,连忙扶他:“快起来,怎么回事?慢慢说!”
赵六不肯起来,抬起头,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声音颤抖:“秦将军,李密……李密他要清洗我们这些王将军的旧部!他怀疑我们心怀怨恨,要拿我们开刀,稳定军心!已经有好几个兄弟被秘密抓走了,生死不知!下一个可能就轮到我了!求秦将军看在往日情分上,救救我们吧!”
轰!
如同一道惊雷在秦琼脑海中炸响!
李密要清洗王伯当旧部?!
在这个军心浮动的关键时刻,李密不想着团结一切力量,反而因为猜忌就要对自己人下手?!
这一刻,杜如晦所说的李密“猜忌成性”、“刻薄寡恩”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秦琼的心里,将他最后的一丝犹豫和幻想,彻底击碎!
连王伯当这样为他战死的将领的旧部都要清洗,他秦琼,一个并非他嫡系、甚至可能因为兵败而被他迁怒的“外人”,将来又会是什么下场?
一股寒意,从秦琼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赵六,又想起杜如晦那张镇定而诚恳的脸,想起单雄信、程咬金他们在隋营的处境……
天平,在这一刻,彻底倾斜。
秦琼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扶起赵六,沉声道:“赵六,你别慌。此事我知道了。你暂时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声张。我会……想办法。”
他的声音很稳,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赵六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磕头:“谢将军!谢将军!”
送走赵六,秦琼独自站在房中,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走到桌案前,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却又放下。有些事,不能留下文字。
他唤来一名绝对心腹的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亲兵领命,悄然离开了小院,消失在雨夜中,方向正是城西的“张氏皮货铺”。
杜如晦埋下的种子,在秦琼这里,因为李密自己愚蠢的猜忌和清洗,提前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