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泰戎山的阴影,如同巨兽匍匐的脊背,接纳了这位被命运流放的年轻半神。与底比斯王宫的规整、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只有肆虐的山风、嶙峋的怪石、深邃的林莽与夜晚野兽此起彼伏的嚎叫。对于赫拉克勒斯而言,这既是惩罚的牢笼,却也意外地成了一处可以暂时逃离人群审视、直面内心与纯粹力量的炼狱。
最初的时日,是茫然与痛苦的。利诺斯濒死时惊愕的眼神与温热的鲜血,如同梦魇,在他每个寂静的夜晚反复上演。那失控的狂暴与随之而来的后果,让他第一次真正审视自己那身可怖的力气——它既是恩赐,亦是随时可能反噬的诅咒。他笨拙地学着牧人的活计,驱赶着分配给他的牛群,与沉默的山峦和警惕的牲畜为伴。孤独如同冰冷的泉水,浸透了他的灵魂。
然而,赫拉的“眷顾”并未因他的流放而停止,只是变换了形式。她不再急于直接催发他的狂怒,而是如同一位冷酷的教官,开始为他“安排”更适合这荒野的“课程”。她驱使着喀泰戎山中最凶猛、最狡诈的野兽,一次次地“拜访”这位年轻的牧人。
起初,是成群结队、獠牙闪烁着寒光的野猪,它们践踏草场,冲散牛群。赫拉克勒斯不得不举起粗制的木棍,凭借蛮力与逐渐被激发的战斗本能,与它们搏斗。木棍在他手中如同脆弱的芦苇般折断,他便用拳头,用石块,用一切触手可及的东西,将那些狂暴的野兽一一击退、击杀。他的身上添了许多野兽爪牙留下的伤痕,但每一次战斗,都让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精进一分,那原始的、属于狩猎与生存的本能,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渐渐苏醒。
接着,是盘踞在险峻岩洞中的、体型异常庞大的狼群。它们在月圆之夜发出凄厉的长嚎,如同赫拉派来的催命符。赫拉克勒斯学会了利用地形,学会了在黑暗中聆听风声与呼吸,学会了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击溃这些协同作战的掠食者。他撕扯下的狼皮,成为了他抵御山间寒夜的第一件粗糙衣物。
还有那神出鬼没、皮毛光滑如影的山猫,它们的利爪能轻易撕开牛皮;那力大无穷、能将小树连根拔起的巨熊……每一次遭遇,都是一场生死考验,都将赫拉克勒斯的力量、耐力与战斗智慧推向新的极限。他不再仅仅依靠蛮力,开始懂得观察、潜伏、诱敌、一击致命。他的肌肉在无数次搏杀中变得更加坚韧,眼神中的迷茫被一种属于荒野猎手的锐利与沉静所取代。
在这漫长的磨砺中,他并非完全孤独。山野间的宁芙与低阶的自然神只,有些畏惧他的力量,有些则对他这被神诅咒却顽强生存的半神抱有一丝好奇乃至同情。一位年老的、司掌此地某处泉水的山神,在一次赫拉克勒斯与巨熊搏斗负伤、倚靠在他的泉边休息时,显出了模糊的形影。他没有言语,只是用蕴含着微弱生机神力的泉水,洗涤了赫拉克勒斯的伤口,那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自此,这一老一少,建立了一种无声的友谊。老山神会在他迷路时,让苔藓生长出指引方向的微弱荧光;会在他饥渴时,让浆果丛结出格外饱满的果实。而从赫拉克勒斯身上,老山神似乎也看到了某种久违的、纯粹而强大的生命力,那是对抗日益侵蚀荒野的、来自奥林匹斯过于“秩序”化力量的一种潜在象征。
然而,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阿尔忒弥斯的银弓高悬天际的夜晚。
一头前所未有的猛兽,出现在了喀泰戎山的领域。它并非寻常的狮子,其体型巨大如牛犊,鬃毛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浸染过冥河之水的墨黑色,爪牙的锋利程度远超钢铁,更可怕的是,它的皮毛据说坚韧无比,寻常的武器——无论是猎人的矛还是赫拉克勒斯临时找到的石斧——都无法伤其分毫。它被称为喀泰戎猛狮,是赫拉精心为他准备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试炼”。
这头猛狮肆虐山林,吞噬牧人与牲畜,其凶名甚至传回了底比斯。它成为了笼罩在喀泰戎地区所有生灵头顶的死亡阴影。
赫拉克勒斯知道,他必须面对它。这不仅是为了生存,为了庇护那些与他一同放牧的、瑟瑟发抖的牧人,更像是一种宿命的召唤——他需要用一场无可争议的胜利,来证明自己,来洗刷一部分内心的罪孽感,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
他告别了沉默的老山神,带上了他目前所能找到的最“精良”的武器——一柄由坚硬柞木制成、顶端绑着磨利燧石的长矛,以及他那张在狩猎中逐渐用得顺手起来的、巨大的硬弓(弓身由弹性极佳的山茱萸木弯成,弓弦是几股粗壮野牛筋绞合而成)。
追踪这头狡猾的狮子花费了他数日时间。他循着被撕裂的牲畜残骸,辨认着泥地上那巨大而独特的爪印,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混合着血腥与暴戾的气息。最终,在一个被夕阳染成血红色的狭窄山谷入口,他找到了它的巢穴。
巢穴位于一个幽深的岩洞之中,洞口堆积着森白的兽骨,浓烈的腥臊气味几乎令人作呕。赫拉克勒斯没有贸然闯入。他选择了埋伏,在一块巨岩之后,屏息凝神,如同融入了山石本身。他卸下了硬弓,搭上一支尾羽修剪整齐的木杆箭,箭头是他能找到的最坚硬、打磨得最锋利的黑曜石。
等待是漫长的。山谷中的风声、虫鸣,都仿佛被放大,敲击着他的耳膜。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但他握弓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
终于,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倪克斯吞噬,借着初升月亮那清冷的光辉,一个庞大而优雅的身影,缓缓从洞穴深处踱出。正是那头喀泰戎猛狮!它在月光下舒展着强健的躯体,墨黑的鬃毛随着动作如同流动的黑暗,它仰头发出一声宣告领地与力量的低沉咆哮,声浪震得谷中碎石簌簌落下。
就是现在!
赫拉克勒斯眼中精光一闪,弓弦瞬间被拉至满月!
“嘣——!”
一声清脆的弦响!黑曜石箭矢化作一道模糊的黑线,撕裂空气,以惊人的速度射向猛狮的侧肋——那里通常是野兽相对柔软的部位!
然而!
“叮!”
一声如同击中金属的脆响!那支足以射穿野牛头骨的箭矢,竟在接触到狮子皮毛的瞬间,被猛地弹开!箭头碎裂,只在墨黑的皮毛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
猛狮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激怒!它猛地转头,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瞳孔,瞬间锁定了赫拉克勒斯藏身的巨岩!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四肢发力,庞大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猛扑过来!
赫拉克勒斯心中一惊,但长期的荒野搏杀让他反应极快!他丢开无用的硬弓,抓起身边的木石长矛,从巨岩后一跃而出,毫不畏惧地迎向扑来的猛兽!
“砰!”
猛狮的扑击被他以长矛格挡开,但那巨大的冲击力仍让他踉跄后退,木质的矛杆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燧石矛尖划过狮子的肩胛,依旧只留下一道浅痕!
近身搏杀开始了!
这是一场纯粹力量、速度与坚韧的较量。猛狮的利爪撕扯,每一次挥击都带着撕裂风声的厉啸;它的血盆大口张开,腥风扑面,獠牙瞄准着赫拉克勒斯的咽喉。
赫拉克勒斯则展现出了他在这段时间磨砺出的全部技艺。他闪转腾挪,利用山谷中狭窄的地形限制猛狮的扑击角度。手中的长矛很快在一次次格挡与突刺中碎裂,他便赤手空拳,与这刀枪不入的怪物缠斗在一起!
他的拳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狮子的头颅、鼻梁、肋骨上!但那坚韧的皮毛与强健的骨骼,吸收了大部分力道。猛狮的利爪也在他身上留下了道道血痕,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却也激起了他更深的凶性与求生欲。
战斗陷入了僵持。力量上,赫拉克勒斯略占上风,但猛狮的防御让他无处下手。而猛狮虽然凶猛,却也一时无法奈何这个力量惊人、韧性十足的人类。
必须找到弱点!赫拉克勒斯在激烈的搏斗中,大脑飞速运转。他注意到,猛狮在张嘴咆哮或试图撕咬时,口腔内部是毫无防护的!但那里空间狭小,时机转瞬即逝!
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动作稍一迟缓。猛狮果然中计,认为机会来临,猛地人立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向着他的头颅狠狠咬下!
就是这一刻!
赫拉克勒斯不退反进,在狮口即将合拢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左手如同铁钳般向上疾探,死死抵住了猛狮的上颚!同时,他的右臂肌肉贲张到极限,五指并拢如凿,带着全身的力量与速度,如同最迅猛的毒蛇,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插入了猛狮大张的口中,直捣咽喉深处!
“呃——!!”
猛狮发出一声被扼住的、怪异而痛苦的呜咽!赫拉克勒斯的手臂几乎整条没入其口,他能感觉到指尖触及了柔软脆弱的气管与血管!他毫不留情,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下一扯,一绞!
“咔嚓……噗嗤……”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与组织撕裂声从狮口内部传来!
猛狮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那双幽绿的瞳孔瞬间放大,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难以置信!它的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性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漫天尘土。
墨黑的狮鬃无力地铺散在地,不再有任何声息。
赫拉克勒斯喘息着,缓缓将自己的手臂从狮口中抽出,上面沾满了粘稠的唾液与鲜血。他看着脚下这头曾不可一世的猛兽尸体,心中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历经生死搏杀后的、深沉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
他做到了。凭借自己的力量、智慧与勇气,战胜了这头连武器都无法伤及的怪物。
他没有休息太久。他拔出随身携带的、用以切割皮绳的燧石薄片,开始费力地剥取这头猛狮的皮毛。过程极其艰难,那皮毛的坚韧超乎想象,燧石薄片很快磨损殆尽。他不得不寻找更锋利的石片,花费了几乎一整夜的时间,才终于将这张完整而珍贵的狮皮剥下。
他将血迹斑斑的狮皮在清冷的山泉中反复捶打、清洗,除去血污与腥气,然后将其披在了自己宽阔的肩背上。墨黑的狮皮如同一件天然的铠甲,狮头恰好覆盖在他的头顶,那空洞的眼窝仿佛仍在凝视前方,为他平添了无尽的凶悍与威仪。
赫拉克勒斯抚摸着身上这件以勇武和生命换来的“战利品”,感受着其中残留的、属于荒野与力量的气息。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件御寒的衣物或荣耀的象征。这是他告别过去迷茫与罪孽的里程碑,是他真正踏上命定之路的起点。
从这一刻起,身披喀泰戎狮皮的赫拉克勒斯,不再是那个在底比斯失控杀人的流放者。
他是荒野锤炼出的利刃,是即将响彻希腊的、真正的英雄。
而他的传奇,才刚刚揭开血腥而辉煌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