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奥利斯港,被一种粘稠的、近乎凝固的死寂所笼罩。海风停滞,连浪涛拍岸的声音都变得微弱,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屏息等待某个决定性时刻的来临。旧祭坛的遗址已被匆匆清理出来,粗糙的石块垒砌成一个不甚规整的圆形平台,中央立着一根焦黑的、依稀可辨曾用于捆绑牺牲的石柱,其上陈年的暗褐色污渍,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希腊联军的核心将领们,包括面色复杂的墨涅拉俄斯,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祭司,已肃立在祭坛周围。他们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参与某种沉重宿命的肃穆与隐隐的不安。士兵们在更外围组成松散的警戒圈,目光偶尔交汇,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困惑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
阿伽门农站在祭坛前,身披全副甲胄,外罩那件象征最高权力的紫色斗篷。他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得像石头,目光死死盯着通往临时营地的方向。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不是出征前的激昂,而是一种赌徒压下全部筹码时的、混合着孤注一掷与内心煎熬的紧张。
终于,在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的微光中,一队人影缓缓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克吕泰涅斯特拉。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黑色长裙,裙摆曳地,步履沉稳。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纱,让人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那挺直的背脊和从容不迫的姿态,透露出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她的出现,像一道移动的阴影,为这即将开始的仪式更添几分诡谲。
而在她身后,跟着今日的“主角”——厄勒克特拉。
少女穿着一件崭新得刺眼的亚麻白袍,袍子宽大,更衬得她身形纤细单薄,仿佛一阵海风就能将她吹走。她那头浅褐色的卷发被仔细梳理过,披散在肩头,未佩戴任何首饰,象征着献祭所需的“纯洁”。她的脸庞洗得干干净净,褪去了昨日的尘垢,却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那双曾经清澈如小鹿的大眼睛,此刻盛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眼睫不住地颤抖着。她紧紧跟在母亲身后,小手死死攥着母亲黑色裙裾的一角,指关节绷得发白,仿佛那是她与安全世界最后的联系。每向前一步,她都显得无比艰难,如同走在烧红的烙铁上。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所有的目光,同情、审视、好奇、冷漠,都聚焦在这位白衣少女身上。低沉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响起,又在她经过时迅速平息。厄勒克特拉感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她浑身发疼。她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脚下粗粝的砂石地面,听着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母亲那稳定得令人心慌的脚步声。
克吕泰涅斯特拉将女儿一直引到祭坛的石阶前,才停下脚步。她转过身,轻轻握住厄勒克特拉冰冷颤抖的双手,隔着黑纱,她的声音传来,依旧那么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吧,我的孩子。诸神与你同在,迈锡尼与你同在,你的父王……与你同在。”她甚至轻轻推了厄勒克特拉的后背一下,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决绝。
厄勒克特拉被迫松开了母亲的裙角,踉跄着,独自一人踏上了祭坛的石阶。白袍的下摆拖过粗糙的石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祭坛中央那根焦黑的石柱,在她眼中不断放大,仿佛一张等待着吞噬她的巨口。空气中弥漫的陈旧血腥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主祭的老祭司走上前来,他穿着染血的祭袍,手中捧着一个青铜盆,里面盛着清水和盐。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开始吟诵起古老而冗长的祷文,向阿耳忒弥斯女神,也向其他奥林匹斯神只,祈求宽恕、顺风与平安。
厄勒克特拉按照事先被教导的那样,跪在祭坛前,双手合十。她试图集中精神跟随祭司的祷词,但那些拗口的音节在她脑海中只是一片模糊的噪音。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站在祭坛下方、面无表情的父亲,又飞快地缩回,最终落在自己因用力而相互绞紧、指节发白的手指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祷词终于接近尾声。老祭司将清水洒向祭坛四周,然后从助手捧着的托盘中,拿起了一把样式古朴、闪烁着寒光的青铜仪式短刀。刀身不长,却异常锋利,刀柄上雕刻着狩猎的图案。
当那柄短刀被举起,在初升朝阳的第一缕光芒下反射出刺眼金红色光芒时,整个祭坛周围死寂一片。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厄勒克特拉看着那柄缓缓向自己递来的短刀,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母亲灌输的“责任”与“宿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不是来献上什么“珍视之物”的!她是祭品!和那些待宰的羔羊一样!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撕裂了清晨的空气。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地上弹起,转身就想向祭坛下逃去!
“抓住她!”阿伽门农厉声喝道,声音因紧张而嘶哑。他不能允许仪式在最后关头失败!
两名强壮的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厄勒克特拉纤细的手臂,轻易地制住了她的挣扎。少女的尖叫变成了绝望的哭喊和呜咽,她奋力扭动着身体,白袍在挣扎中被扯得凌乱,露出底下瘦弱的肩膀。
“母亲!救我!母亲——!”她泪流满面,向着祭坛下那道黑色的身影哭喊,那是她最后的希望。
克吕泰涅斯特拉站在原地,黑纱下的面容无人得见。她放在身前的双手,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但这痛感却让她更加清醒和冷酷。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如同脚下生根的黑色石像。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她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老祭司举着短刀,有些无措地看向阿伽门农。场面一时僵持。厄勒克特拉的哭喊、挣扎,与现场的肃杀气氛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阿伽门农脸色铁青,他看着在侍卫手中如同风中残叶般颤抖的女儿,看着那双充满泪水与极致恐惧的眼睛,那眼睛像极了十年前伊菲革涅亚被带走时的模样……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父亲的悸动,如同冰层下的潜流,突然在他心底最深处涌动了一下。但这悸动瞬间就被更强大的、对权力和自身命运的执着所淹没。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冰冷的决断。他不能回头!为了迈锡尼,为了他的王权,为了这该死的归途!
他向前迈出一步,正准备亲自下达那最后的命令——
突然!
“报——!”
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冲破外围的士兵,狂奔至祭坛下,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变调:“陛……陛下!不好了!停泊在东侧海湾的‘先锋号’……昨夜……昨夜被不明身份的船只撞击,船体破裂严重,正在……正在下沉!船上部分刚从特洛伊运出的……运出的黄金箱笼……已落入海中!”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死寂的祭坛上空炸响!
黄金!来自特洛伊的、象征着胜利与财富的黄金,正在沉入海底!这对于刚刚经历十年战争、亟需财富巩固统治和犒赏军队的阿伽门农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他猛地转头,望向东侧海湾的方向,脸上瞬间血色尽失。精心维持的、用于完成祭祀的冷酷决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更现实的打击轰得粉碎!与即将损失的巨大财富相比,眼前这“家庭祭祀”似乎瞬间变得……无足轻重,甚至荒诞起来。
他看了看哭得几乎晕厥的女儿,又看了看惊慌的将领和祭司,最后目光落在传令兵身上,几乎是咆哮着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立刻组织所有能动的人手,全力抢救船只和黄金!快!”
混乱瞬间取代了肃穆。将领们纷纷呼喝着带领部下冲向事发地点,祭司们也茫然无措。抓住厄勒克特拉的侍卫不由得松开了手,茫然地看着突然失控的场面。
厄勒克特拉瘫软在冰冷的祭坛石面上,剧烈的喘息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柄可怕的短刀暂时离开了她的视线。
克吕泰涅斯特拉依旧站在原地,黑纱之下,无人能看到她此刻是失望,是庆幸,还是另一种更深的盘算。她只是微微侧过头,仿佛在倾听那远处传来的、关于黄金沉没的喧嚣。
而那柄被老祭司下意识放下的青铜短刀,静静地躺在祭坛上,锋刃沾着几点清晨的露水,映照着初升的、却仿佛带着血光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