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厚重的、雕刻着冰霜玫瑰与星辰的橡木门,在艾丽莎·温莎身后,无声地、严丝合缝地关闭,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仿佛叹息般的、沉闷的咔哒声,将浴室中最后一丝、属于她的、冰冷而独特的、混合了雪莲与幽兰的气息,也彻底隔绝在外。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声音,只剩下池水滚沸的、单调的汩汩声,和蒸汽升腾的、细微的嘶嘶声,在空旷、冰冷、华丽得如同冰晶宫殿的浴室中回荡,衬得四周一片死寂。氤氲的、乳白色的水汽,依旧固执地、缓慢地、无声地弥漫着,模糊了光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墙壁,模糊了镶嵌着繁复银镜的墙面,模糊了天花板上垂落的、散发着柔和而恒定光芒的魔法冰晶灯,也模糊了利昂眼中那片空洞的、死灰的、倒映着水光与蒸汽的、破碎的天空。
他依旧赤身裸体地站在滚烫的池水中,水没到胸口。艾丽莎留下的、那点冰冷的、如同烙印般刺痛眉心的触感,早已被滚烫的池水淹没、冲淡,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种更深沉、更顽固、仿佛刻入灵魂深处的、冰寒的钝痛。她的话语,她那冰冷、精准、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般,将他所有情绪、所有挣扎、所有自以为是的“在意”和“愤怒”,都剖解得体无完肤、逻辑崩坏的、平静的宣判,依旧在耳边、不,是在脑海中、在灵魂深处,反复回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钉在这滚烫的、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的、名为“绝望”的泥沼之中。
无能。脆弱。不配。
不配。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毒针,反复刺穿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一阵阵迟滞的、却深入骨髓的、近乎麻木的剧痛。是啊,不配。不配拥有尊严,不配拥有选择,不配被尊重,不配被“在意”,甚至……不配愤怒,不配痛苦,不配“失态”。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反应,在她那绝对理性、冰冷如镜的逻辑面前,都只是“错误的”、“无效的”、“非理性的”、“不必要的情绪冗余”,是需要被“纠正”、被“规范”、被“管教”的、故障的、不合格的、需要被“修理”的、零件。
而“修理”他的“工具”,就是那些“加倍的静心室冥想”、“加倍的汉斯队长‘指导’”、“增加到四小时的礼仪抄写背诵”,以及……那个新的、名为“协助整理皇家魔法学院图书馆古代魔法文献与禁术残卷”的、不知是惩罚、是监视、还是另有深意的、冰冷的、充满未知变数的、名为“补偿”的、“新课程”。
他像一尊被遗弃的、冰冷的、布满裂痕的石像,呆呆地矗立在滚烫的池水中,任由那灼热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泉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冰冷麻木的躯壳,却无法温暖他心底那一片早已冻结成冰的死寂荒原。紫黑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前方蒸腾的水雾,视线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空间,穿透了时间,望向某个不存在的、虚无的、冰冷的、永恒的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直到皮肤被滚烫的池水泡得发白、起皱,传来一阵阵麻木的刺痛;直到呼吸因为长时间呆滞而变得艰涩、灼热;直到那滚烫的温度,也无法驱散从骨髓深处、从灵魂最深处、不断蔓延开来的、仿佛能将一切都冻结的、彻骨的寒意……
他才仿佛从一场漫长、冰冷、永无止境的噩梦中,被强行唤醒。身体机械地、缓慢地、僵硬地,动了一下。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巨大的阻力下,勉强、滞涩地,转动了一格。
他抬起手,那只曾试图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垂落的手,那只曾死死攥紧、指节泛白的手,那只曾颤抖、痉挛、最终归于死寂的手,此刻,如同不属于自己一般,麻木地、迟缓地,拂过水面,带起一串温热的水珠。水珠滴落,溅起细小的涟漪,破碎了他倒映在水中、那张苍白、空洞、布满水痕(不知是池水还是别的什么)、写满了疲惫、绝望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平静的脸。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滚烫的、带着硫磺和蒸汽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如同刀割般的灼痛。但这痛楚,却让他那几乎停止运转的、僵硬的大脑,重新获得了一丝微弱的、麻木的清醒。
然后,他动了。
动作依旧僵硬,迟缓,如同提线木偶,被无形的、冰冷的丝线操控着。他迈开脚步,沉重的、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机械地、缓慢地,淌过滚烫的池水,走向池边。水花在他身后缓缓荡开,又缓缓合拢,无声地吞噬了他留下的、短暂的、无意义的痕迹。
他踏上冰冷光滑的、雕刻着繁复防滑纹路的、黑色大理石台阶。滚烫的池水从身上滑落,带走最后一丝虚假的暖意,留下冰冷刺骨的、暴露在空气中的湿意。他赤裸的、布满新旧伤痕和苍白皮肤的躯体,在浴室柔和却冰冷的魔法灯光下,显得瘦削、单薄、脆弱,如同被剥去了所有保护色的、伤痕累累的幼兽。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动作僵硬地,拿起旁边架子上叠放整齐的、柔软干燥的、雪白的亚麻浴巾,胡乱地、用力地、仿佛要擦去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一般,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动作粗鲁,甚至带着一丝自虐般的狠戾,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刺目的红痕。
然后,他抓起那身被随意丢弃在冰冷地面上、象征着今夜所有屈辱和疯狂的、墨蓝色礼服旁边,那套同样冰冷、同样粗糙、同样带着斯特劳斯伯爵府标记的、干净的、深灰色的、样式简单的亚麻睡衣,僵硬地、一件一件地套在身上。柔软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粗糙的触感,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得仿佛能倒映出人影的、黑曜石地面上,一步步,走向浴室另一侧,那扇通往卧室的、同样沉重、同样雕刻着繁复冰霜纹样的、紧闭的橡木门。没有回头,没有留恋,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片曾经温暖、此刻却只感到刺骨冰寒的、氤氲着水汽的、奢华的浴池。
“咔嚓。”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隔绝了身后那片氤氲的、滚烫的、却只让他感到窒息的水汽和硫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