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并未带来多少暖意,灰白色的天光吝啬地透过云层和岩洞的缝隙,照亮了一片狼藉与忙碌。陈源在断断续续的昏睡与伤痛的折磨中,感知着洞内的动静。
李墩子和阿竹天不亮就起来了。两人按照陈源的吩咐,开始“大兴土木”。他们没有先去寻找最坚固耐用的木材,而是就近砍伐了一些相对易得的碗口粗树木,拖到洞口前。沉重的木材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阿竹偶尔发出的、用力的低吼声,也刻意没有压低。
“这边!对,这根放这里,搭稳当些!”李墩子指挥着,声音在清晨的山谷里传出老远。他用石斧和腰刀费力地修整着木材的枝桠,敲击声、斫砍声不绝于耳。他们并非在构建真正坚固的防御工事,而是在搭建一个“框架”,一个看起来像是要大规模重建的架势。木材纵横交错,虽然连接处只是用藤蔓草草捆绑,但从远处看,确有一股热火朝天的气势。
赵氏和周婆子也没闲着。赵氏将韩三爷送来的黍米仔细地量出极小的一部分,混合着大量采集来的、口感粗糙的野菜,放入陶罐中熬煮。那点可怜的粮食,必须混入足够多的填充物,才能让每个人碗里不至于太过清澈见底。周婆子则带着柳氏和铁蛋,在岩洞附近收集干燥的苔藓、枯草,将它们与湿泥混合,准备等李墩子他们搭好架子后,用来填充缝隙,营造出一种“正在用泥草加固”的进程。
陈源躺在干草铺上,一动不动,仿佛仍在沉睡。但他的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细节。他听到李墩子刻意放大的号子声,听到阿竹搬运石块时沉重的脚步声,也听到赵氏与周婆子低声计算粮食时那难以掩饰的忧愁。他知道,这场戏,不仅仅演给可能存在的窥视者,也在演给洞内的每一个人看。他必须用这种“积极”的姿态,强行凝聚起那因他重伤和接连打击而濒临涣散的人心。
然而,身体的状况却无时无刻不在拖拽着他。右腿的伤口在敷了七叶一枝花后,那股灼热的胀痛感确实减轻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麻和无力,以及伤口深处时不时传来的一下尖锐刺痛,仿佛有细小的冰锥在里面搅动。高烧退去后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意识,稍微集中精神思考片刻,就会感到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他只能强迫自己大部分时间保持静止,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将所有精力都用在聆听、分析和偶尔下达最关键的指令上。
中午时分,简单的野菜黍米粥分到了每个人手中。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但没有人抱怨。李墩子和阿竹蹲在洞口,大口喝着,汗水顺着他们沾满木屑和泥土的脸颊滑落。陈源由赵氏小心地喂了几口,便摇了摇头,胃里翻腾得厉害,实在咽不下更多。
“老爷,您得多吃点,身子才能好起来。”赵氏忧心忡忡。
“放着……晚些再说。”陈源闭着眼,声音微弱。
就在这短暂的休息间隙,负责在岩洞侧面一个较高石缝处了望的铁蛋,突然连滚带爬地溜了下来,小脸煞白,压低声音急道:“爹!老爷!有人……有人从田庄那边过来了!就一个人,走得很快!”
洞内的气氛瞬间绷紧!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陈源。
陈源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收缩。一个人?来得这么快?是韩三爷按捺不住,再次派人试探?
“墩子,”陈源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冷静,尽管脸色依旧苍白,“按我们商量的来。阿竹,你继续搬石头,不用停。赵氏,周婆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神色自然些。”
他的指令迅速而明确。李墩子深吸一口气,将碗里最后一点粥倒进嘴里,抹了把嘴,拿起石斧,走到那刚刚搭起一半的木架前,用力地劈砍起来,发出“梆梆”的响声。阿竹也立刻起身,抱起一块不小的石头,吭哧吭哧地走向洞口。
陈源则重新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安静休养,而非重伤垂危。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身影便出现在了鹰巢岩洞前方的空地上。来的确实只有一人,并非韩三爷,而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面色精悍、腰间别着一把短刃的汉子。他穿着田庄人常见的粗布短打,脚步轻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鹰巢洞口这片“工地”。
他看到李墩子和阿竹正在“热火朝天”地加固防御,看到那已经初具规模的木架和旁边堆积的木材石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也看到了洞内正在整理草药的周婆子和照看孩子的柳氏,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洞口内侧,躺在干草铺上似乎正在休息的陈源身上。
李墩子停下手中的活计,拄着石斧,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警惕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瓮声瓮气地问道:“这位兄弟,有何贵干?”
那汉子抱了抱拳,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却没什么温度:“这位大哥有礼了。在下姓韩,是田庄韩三爷的本家侄子,庄里人都叫我韩七。三爷挂念贵地当家的伤势,特命我送些伤药过来。”说着,他从身后取下一个小包袱,却没有立刻递过来。
李墩子心中冷笑,果然是为了伤药而来,而且派了个更精干的人来近距离观察。他脸上不动声色,依旧带着那份粗豪:“哦?韩三爷太客气了!我们当家的只是前夜被几只窜进来的疫鬼惊扰,扭伤了脚踝,静养几日便好,哪里需要劳动三爷屡次赠药?这厚礼,我们可受之有愧。”
他刻意将陈源的伤势轻描淡写地说成“扭伤脚踝”。
韩七目光闪烁,飞快地又瞥了洞内的陈源一眼,笑道:“大哥说哪里话,邻里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更何况,贵地当家的若是能早日康复,对我们两家在这山里立足,都有好处不是?”他话里有话,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想更清楚地看看洞内的情况,尤其是陈源的状态。
李墩子心中警铃大作,横跨一步,看似无意,却恰好挡住了韩七看向陈源的大部分视线,同时伸手去接那个包袱:“韩七兄弟的好意,我们代当家的领了。只是我们这正在赶工修补洞口,乱糟糟的,实在不便请兄弟进去坐。等我们当家的脚伤好了,洞口也修利索了,再请三爷和兄弟们过来喝酒!”
他的动作和话语,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隐隐的排外和自信。
韩七被拦住,也不好强行闯入,只能将包袱递给李墩子。就在交接的瞬间,他的目光越过李墩子的肩膀,似乎看到洞内那个躺着的身影动了一下,一只苍白的手微微抬起,似乎对这边挥了挥,然后又无力地落下。
是示意不必多礼?还是无意识的动作?
韩七无法确定。但他确实看到了那个“当家的”是活的,而且似乎意识清醒。结合洞口这大兴土木的景象,以及李墩子这看似粗豪实则滴水不漏的应对,他心中对鹰巢“元气大伤”的判断,不由得动摇了几分。
“既如此,那韩某就不打扰了。”韩七收回目光,脸上笑容不变,“告辞。”
“兄弟慢走!”李墩子站在原地,目送着韩七转身,快步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洞内,陈源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刚才那个微小的挥手动作,几乎耗尽了他积攒起来的所有力气,此刻正微微喘息着。
“老爷,他走了。”李墩子走回洞内,低声道。
陈源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这第一关,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韩七回去后,必然会将他所见所闻报告给韩三爷。那个老狐狸会相信多少,很难说。但至少,鹰巢“尚有底气”的印象,应该是传递出去了。
然而,没等他们放松下来,一直在侧面石缝了望的铁蛋,又发出了惊恐的低呼:“爹!老爷!不好了!林子那边……林子那边冒烟了!还有……还有疫鬼的叫声!”
众人悚然一惊,齐齐冲到能望见北面老林的缝隙处。只见远处山林的上空,果然升起了一股浓黑的烟柱,并且隐隐有扩大的趋势!与此同时,顺风传来的,还有那令人心悸的、此起彼伏的疫鬼嘶吼声!
“是溃兵!”李墩子瞬间明白了,“肯定是那帮溃兵在里面生火,或者遇到了什么,把疫鬼引过去了!”
陈源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溃兵在林中生火,无疑是在玩火自焚!但更可怕的是,被火光和浓烟吸引的疫鬼,在失去溃兵这个目标后,下一个会被什么吸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鹰巢岩洞的方向,投向了他们刚刚为了“表演”而升起的、那堆为了熬煮泥草和给众人取暖的篝火!
“熄火!快把所有火都熄掉!”陈源用尽力气嘶声喊道,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李墩子等人也瞬间反应过来,脸色煞白!他们只顾着演戏给田庄看,却忘了这山林里最致命、最不可控的威胁——疫鬼,会被任何显着的光源和烟雾所吸引!
刚刚送走一头窥伺的狼,另一群更嗜血的野兽,却可能已经被他们自己无意中点燃的“舞台灯光”,引到了家门口!
这一次,他们还能侥幸过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