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巢主洞内,死里逃生的喘息声与周婆子撕心裂肺的哭嚎交织,如同哀乐,为这夺回却残破的“家”蒙上一层更深的阴影。
洞外,野人那充满不甘与惊惧的低吼声尚未远去,如同徘徊在墓园周围的饿狼,提醒着众人危机仅是暂缓,并未解除。
陈源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壁,右腿传来的剧痛与失血后的眩晕如同两只无形的手,不断将他拖向黑暗的深渊。
他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和满口的腥甜让他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周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阿竹……还在下面……我们必须……把他带上来……”
周婆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老脸上泪痕纵横,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对,阿竹!她的孙子还在那阴冷的地下,生死不知!
“对!对!阿竹!我的阿竹!”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因脱力和情绪激动而踉跄了一下,被旁边的赵氏连忙扶住。
“源哥,你和墩子都伤成这样,外面那些鬼东西还没走远,现在下去太危险了!”赵氏看着几乎油尽灯枯的陈源和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李墩子,焦急地劝阻。
陈源的目光扫过洞内:李墩子后背鲜血淋漓,气息微弱;赵氏、周婆子年迈体弱,柳氏惊魂未定还要照顾婴孩;铁蛋只是个半大孩子。唯一还算完好,或者说,唯一还能动弹的战斗力,只有他自己——一个右腿重伤,仅靠意志支撑的废人。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必须下去。”陈源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看着周婆子那绝望而期盼的眼睛,“阿竹是为了我们大家才……我不能让他躺在下面等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无法动弹的右腿上,一个近乎自残的计划在脑中形成。
“赵婶,找两根最结实的木棍,还有布条,越多越好。”他吩咐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赵氏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和柳氏一起,在狼藉的洞内翻找,终于找到了两根之前用来顶门、相对笔直坚硬的杂木棍,又撕扯下一些较为完整的布条。
陈源接过木棍和布条,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开始用布条将自己的右大腿中段与一根木棍紧紧捆绑在一起,然后是膝盖上方,再下方……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布条勒紧,打上死结,试图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将断裂错位的骨头和重伤的肌肉强行固定住。
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合着之前溅上的血污滚滚而下,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但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当右腿被粗糙地固定在一根木棍上,形成一个简陋的“夹板”后,他又将另一根木棍作为拐杖,支撑在左腋下。
“老爷!您这是……”赵氏惊呼。
“只有这样……我才能动。”陈源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拄着木棍,尝试着站了起来。钻心的疼痛从右腿传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晃了一下,但他死死撑住了木棍,没有倒下。
他看向周婆子和赵氏:“我下去。你们在上面,守住洞口。如果有变……不用管我。”
“不行!”周婆子和赵氏几乎同时喊道。让陈源这个样子下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我说了,必须下去!”陈源低吼一声,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决绝,“要么,我现在下去,把阿竹带上来。要么,我们一起在这里,等着野人再来,或者……等着阿竹死在下面。你们选!”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最终,周婆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陈源重重磕了一个头,老泪纵横:“老爷……老婆子我……替我那苦命的孙子……谢谢您!求您……求您一定把他带回来!”她知道,这是唯一的希望。
陈源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拄着木棍,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向着那条通往地下、幽深如同巨兽食道的岩缝入口挪去。每移动一步,右腿被强行固定的部位都传来骨头摩擦和肌肉撕裂的剧痛,冷汗瞬间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老爷,我……我跟您一起去!”铁蛋突然鼓起勇气站了出来,小脸上虽然还带着恐惧,却多了一丝坚定,“我力气小,但能帮您照亮,也能……也能搭把手!”
陈源看了看他,没有拒绝。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哪怕这力量微乎其微。
赵氏慌忙将最后一点能引火的干燥苔藓和一根细木棍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点燃,递给铁蛋。
就这样,陈源拄着木拐,拖着被粗暴固定的右腿,铁蛋举着微弱摇曳的火把,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踏入了那条充满死亡记忆的岩缝。
下行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和痛苦。岩缝狭窄,凹凸不平,陈源几乎是用左腿和双臂的力量在支撑和挪动身体,右腿如同一个沉重的、不断释放着痛楚信号的累赘。好几次,他险些因剧痛和虚弱而栽倒,都被眼疾手快的铁蛋或用身体挡住,或及时拉住。
火把的光芒有限,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岩壁上还残留着之前搏斗时飞溅的、已经发黑的血迹,以及野人身上那股难以消散的腥臊味。那三具野人尸体依旧躺在通道中段,在火光下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面目狰狞,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毒素混合的甜腻腐臭。
陈源和铁蛋小心翼翼地绕过尸体,继续向下。越是靠近温泉洞穴,硫磺的气味越发浓郁,那幽绿色的、从深处大洞渗出的微光也隐约可见。
终于,他们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温泉小穴。
篝火的余烬早已冷却,只剩下一点白灰。阿竹依旧躺在原处,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阿竹哥!”铁蛋带着哭音喊了一声,举着火把冲了过去。
陈源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强忍着剧痛,加快步伐挪到阿竹身边。
借着火光,可以看到阿竹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泛着一种死气的灰青。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膛的起伏微不可察。他背部的伤口,即使敷着草药,边缘的肿胀和暗红色也更加明显,甚至隐约散发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腐臭。
还活着!但已经是游丝一线!
“阿竹!阿竹!”陈源用力拍打着阿竹的脸颊,呼唤着他的名字。
阿竹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鼻翼间那微弱到极致的气息,证明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必须立刻带他上去!这里的温暖和硫磺水延缓了他的死亡,但重伤和感染正在迅速吞噬他最后的生机。
“铁蛋,帮我把他扶起来!”陈源下令。
两人合力,试图将阿竹庞大的身躯扶起。但阿竹完全昏迷,身体沉重无比,陈源自己又重伤在身,仅靠铁蛋一个半大孩子,根本难以挪动。
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陈源喘着粗气,看着阿竹毫无生气的脸,一股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难道好不容易夺回鹰巢,却要眼睁睁看着阿竹死在这里?
不!绝不!
陈源的目光猛地投向温泉洞穴的深处,投向那条通往那个布满诡异菌毯和幽绿光芒的恐怖洞窟的通道。野人收集的鬼灯菇……那些颜色鲜艳的蘑菇……周婆子说过,鬼灯菇是极阴之物,但万物相生相克,在那等极阴之地附近,会不会生长着……对应的,能吊命或者解毒的东西?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猜想,毫无依据。但此刻,任何一丝渺茫的希望,都值得用命去搏!
“铁蛋,你在这里守着阿竹。”陈源的声音因决绝而显得异常平静,“我再去里面看看。”
“老爷!里面危险!”铁蛋惊恐地喊道,他忘不了李墩子描述的那恐怖景象。
“顾不了那么多了。”陈源拄着拐杖,艰难地站起身,目光投向那幽深的通道,“记住,如果我一刻钟内没回来,或者里面传出什么动静,你立刻背上阿竹,能挪动多少算多少,往回走!不要管我!”
说完,他不等铁蛋回应,便拄着木拐,拖着伤腿,义无反顾地再次踏入了那条通往未知恐怖的通道。
越往里走,硫磺味越浓,那股潮湿的温热感也越发明显。幽绿色的光芒从前方洞窟渗透过来,将通道映照得鬼气森森。陈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木棍在前方不断探路,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危险。
终于,他再次来到了那个巨大洞窟的入口。他躲在阴影里,谨慎地望进去。
幽绿的光芒依旧从顶部的裂缝洒下,将那片缓缓蠕动的、厚厚的白色菌毯映照得如同地狱的画卷。壁画上那些扭曲的人形和巨大的阴影,在绿光下更显狰狞。野人遗落的木面具和饰物依旧散落在菌毯边缘。
陈源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一寸寸扫过菌毯外围,岩壁的角落,那些潮湿的、被幽光照射的区域。他寻找着任何不同于菌毯和普通苔藓的植物。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菌毯边缘,一处靠近渗水岩壁的石缝里。那里,在幽绿的光芒下,生长着几株极其不起眼的、仅有寸许高的小草。叶子呈暗紫色,形态如同鸟爪,紧紧贴着岩石表面,若不是陈源看得仔细,几乎会将其忽略。
这草的样子……他似乎在某个残缺的、记载奇闻异志的古卷残页上瞥见过类似的描述,称之为“鬼爪阴参”,常与极阴之物伴生,性至寒,却据说有吊住将死之人一口元气、延缓毒性发作的奇效,只是极其罕见,用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加速死亡。
是它吗?陈源不敢确定。但这已经是他在绝境中能看到的、唯一可能与“生机”相关的东西了!
那几株鬼爪阴参,生长在菌毯的边缘,距离他藏身之处约有七八步远。这段距离,平时瞬息可至,但此刻,却如同天堑。他要拖着残腿,穿过那片令人心悸的、仿佛有生命的菌毯边缘区域。
没有犹豫的时间。陈源深吸一口那带着硫磺和诡异甜腻气息的空气,拄着拐杖,迈出了第一步。
右脚落地,即使有木棍固定,依旧传来一阵让他眼前发黑的剧痛。他死死咬着牙,依靠左腿和拐杖,一步步向前挪动。
靠近菌毯,那股甜腻的腐朽气息更加浓郁,脚下的触感也变得有些黏滑。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白色的菌毯在微微蠕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生命在下面涌动。幽绿的光芒照在他身上,投下扭曲摇摆的影子,壁画上那些祭拜阴影的人形,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闯入者。
五步,四步,三步……
就在他距离那石缝只有两步之遥时,异变陡生!
他脚下踩到的一小块看似坚实的岩石,突然松动!重心瞬间失衡,受伤的右腿根本无法支撑,整个人带着拐杖,猛地向前扑倒!
“唔!”陈源闷哼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摔下的位置,距离那白色的菌毯,仅有咫尺之遥!他甚至能闻到菌毯散发出的、如同腐败内脏般的浓烈气味!
更糟糕的是,他摔倒的动静,似乎惊动了什么!
前方那片原本只是缓慢蠕动的菌毯,靠近他这边的部分,突然加速了起伏!几条如同白色触须般的菌丝,猛地从菌毯中探出,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摔倒的陈源缠绕过来!
那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带着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吞噬欲望!
陈源瞳孔骤缩,心中警铃狂响!他想要挣扎后退,但右腿剧痛无力,左腿也被拐杖绊住!
眼看那几条白色的、黏滑的菌丝就要触碰到他的身体!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猛地挥动手中那根作为拐杖的木棍,用尽全力,朝着那几根探来的菌丝横扫过去!
“啪!”
木棍击中菌丝,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击中烂泥般的声音。那几条菌丝被暂时打散,缩了回去,但更多的菌丝似乎被激怒,从菌毯中蜂拥而出,如同白色的浪潮,再次向他涌来!
完了!
陈源心中一片冰凉。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诡异之地的恐怖!
然而,就在这绝望之际,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就在他手边不远处,摔落时从怀里滚出的——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属于女儿玉姐的玉佩!
那玉佩在幽绿的光芒下,温润的光泽似乎与这邪恶的环境格格不入。而诡异的是,当那白色的菌丝浪潮即将触碰到玉佩所在的范围时,竟然……猛地顿住了!它们像是遇到了某种无形的屏障,或者极度厌恶的东西,疯狂地扭动着,向后缩退,不敢越雷池半步!
玉……能克制这鬼东西?!
陈源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缘由,求生欲让他立刻抓起那枚玉佩,紧紧握在手中,然后将玉佩对准那些蠢蠢欲动的菌丝。
果然!那些白色的菌丝如同被灼烧般,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迅速向后收缩,重新隐没回菌毯之中,不敢再靠近他分毫!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巨大的疑惑同时涌上心头。但这此刻都不重要了!
陈源抓住这宝贵的时机,忍着全身的剧痛,用左臂和完好的左腿奋力一蹬,身体向后滑出了几步,脱离了菌毯最危险的边缘区域。然后,他伸出手,艰难地够到了石缝里那几株暗紫色的鬼爪阴参,用力将其连根拔起!
不敢再做任何停留,陈源将鬼爪阴参塞入怀中,紧握着那枚救了他一命的玉佩,拄着拐杖,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踉跄地逃离了这个恐怖的洞窟。
他浑身冷汗、几乎虚脱地回到温泉小穴时,铁蛋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他回来,尤其是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和苍白的脸色,吓得差点哭出来。
“老爷!您没事吧?”
“没事……快,回去!”陈源将怀里的鬼爪阴参小心放好,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阿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离开这里!
两人再次合力,这一次,或许是求生的意志激发了潜力,他们竟然勉强将阿竹架了起来,让他一半身体靠在陈源侧,一半由铁蛋奋力支撑着,一步一步,沿着来路,向着上方那代表着“生”的鹰巢主洞,艰难地挪去。
每上一步,都如同攀登刀山。陈源的右腿已经完全麻木,只剩下纯粹的、撕裂般的痛楚。铁蛋累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阿竹沉重的身躯如同山岳。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弱的天光,以及赵氏和周婆子期盼而焦急的脸。
当三人终于艰难地爬出岩缝,重新回到鹰巢主洞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被阿竹那濒死的状态和陈源惨烈的模样吓得心胆俱裂。
“快!周婆,看看这个!”陈源瘫倒在地,几乎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眼神示意怀中的鬼爪阴参。
周婆子慌忙上前,接过那几株暗紫色的小草,只看了一眼,便浑身剧震,失声惊呼:“鬼爪阴参?!老爷!您……您是从哪里……”
“别问……还有没有救?”陈源打断她,喘息着问道。
周婆子看着阿竹灰败的脸色,又看看手中那至阴至寒的草药,老脸上闪过决绝:“有!有一线希望!但此法凶险万分,以毒攻毒,吊住元气的同时也可能……也可能直接……”
“动手!”陈源闭上眼,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与其眼睁睁看着阿竹死去,不如搏这万分之一的生机。
周婆子不再犹豫,立刻找来干净的石头,将鬼爪阴参小心捣碎,挤出几滴暗紫色、散发着刺骨寒气的汁液,混合着最后一点温热的硫磺水,撬开阿竹的牙关,小心翼翼地滴了进去。
然后,便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洞穴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阿竹那张灰败的脸。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突然,阿竹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如同拉风箱般的、极其困难的吸气声!他灰败的脸上,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随即又迅速褪去,变得更加苍白,但……他胸膛的起伏,似乎明显了一些?!
“有反应了!有反应了!”周婆子激动得老泪纵横,连忙再次检查阿竹的脉搏和呼吸。
虽然依旧微弱,但那股即将断绝的死气,似乎真的被那至寒的鬼爪阴参强行吊住了一丝!
阿竹,暂时从鬼门关被拉回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