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的黑板在胡一眼中逐渐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灰色迷雾。
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复杂的几何图形仿佛拥有了生命,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旋转、跳跃,拒绝被理解和捕捉。
讲台上,王老师中气十足、条理清晰的声音,此刻却像是一把把无形的小锤子,持续不断地敲打着他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每一次讲解都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精神刺痛。
左臂鬼手传来的冰冷与沉重感,如同一个永恒的、无法挣脱的枷锁,死死地铐在他的灵魂上。
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无时无刻不在贪婪地吞噬着他的体力和所剩无几的精力。
昨夜,为了压制一次毫无征兆突然爆发的剧烈反噬,他几乎耗尽了全部心神,与体内那狂暴的阴煞之气搏斗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勉强合眼片刻。
此刻,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席卷着他的意识,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每一次眨眼都仿佛需要耗费莫大的力气。
更要命的是,鬼手内部那些新生的、如同邪恶荆棘般不断蔓延的黑色符文,正持续传来一阵阵细微却绝不容忽视的麻痹与刺痛感,仿佛有无数冰冷的细针在他皮下反复穿刺、搅动,疯狂地撕扯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注意力。
他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试图利用尖锐的疼痛来驱散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浓重困意。
指尖传来的清晰痛感让他的意识勉强清醒了一瞬,黑板上的公式似乎清晰了些许,但仅仅维持了几秒,那无孔不入的倦怠感便以更凶猛的气势反扑回来,将他的思维再次拖入浑浑噩噩的泥潭。
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王老师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飘忽,像是从水底传来...
“...所以这个离心率e的取值范围...胡一!“
王老师陡然拔高、带着明显不悦的点名声,如同一声惊雷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响!
胡一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霍然站起身,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极其刺耳的噪音,瞬间打破了课堂的宁静。
全班同学的目光,混杂着好奇、同情、以及少数几道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坐在斜后方靠窗位置的赵明轩,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胡一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并带着浓重黑眼圈的脸,深邃的眼眸中如同古井深潭,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胡一同学,“王老师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充满审视的意味,“请你回答一下,刚才我重点强调的,椭圆的标准方程中,参数c具体代表什么?它与长轴2a、短轴2b之间存在着怎样的数学关系?“
胡一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刚才那段时间,王老师清晰洪亮的声音于他而言,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却一个字都没能真正进入他的脑海。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左臂的鬼手仿佛感知到了他的窘迫,传来一阵更加清晰的、带着嘲弄意味的刺痛。
“呃...是...是焦距?“他凭着不知多久前残留的、模糊不堪的记忆碎片,艰难地猜测道,声音沙哑而虚弱。
教室里立刻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嗤笑。
王老师的眉头瞬间皱得更紧了,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焦距?胡一同学,你连这最基础、最核心的概念都没有掌握吗?c是半焦距!它们之间的关系是 c2= a2- b2!这么重要的公式,上课反复强调过!坐下!下课立刻来我办公室一趟!“
胡一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脸上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那是羞愧与无力混合的产物。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杨浩投来的、充满担忧的目光,也能用眼角余光瞥见前排的林薇微微侧过头时,那双清澈眼眸中流露出的真切关切。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对于胡一而言,这原本象征解放的号角,此刻却如同催命的符咒。
他拖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如同走向断头台般艰难地挪向位于走廊尽头的教师办公室。
“胡一啊,“王老师看着办公桌上赫然摊开的、批着鲜红刺目“58分“的单元测验卷,语气在严肃中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
“我知道你...身体情况比较特殊,上学期又经历了那么大的家庭变故。学校、还有我们老师们,都很体谅你,也尽可能地在生活上给予照顾。但是,胡一,学习这条路,终究是不能落下啊!你看看这成绩,离及格线就差两分!两分啊!这一单元的知识点非常关键,是后面整个解析几何内容的基础!你这个地基要是打不牢,后面的大厦怎么建起来?高三转眼就到,高考怎么办?未来的前途怎么办?“
王老师语重心长,手指重重地点在试卷上那几道胡一几乎完全空着、只写了几个凌乱公式的综合大题上:
“这些题目,上课的时候,我都详细讲解过同类型的例题!你最近的课堂状态非常非常差,精神恍惚,老是走神、打瞌睡。作业也是,错误率居高不下,字迹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有些题目明显是连看都没看懂就胡乱写了几笔敷衍了事。这样下去,是绝对不行的啊!“
胡一始终低垂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已经有些开胶的旧球鞋鞋尖。他能说什么?
难道告诉老师,他每天晚上都在用自己的意志和生命力,与一条来自幽冥的鬼手搏斗,稍有不慎就可能心智被吞噬,彻底沦为怪物?
或者说,他正被一个隐藏在废弃实验楼深处的恐怖肉块和一个身份神秘的玄门子弟暗中窥伺,性命堪忧?
这些荒诞离奇、骇人听闻的理由,只会被当成不思进取、推卸责任的拙劣借口。
“对不起,王老师。“他只能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低沉的、充满愧疚的道歉,“我...我会努力调整状态,尽快把落下的功课补回来。“
“光嘴上说说是没有用的!“王老师叹了口气,语气终究还是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我知道你一个人生活,很多事情要靠自己,很难。这样吧,我让课代表林薇同学把她的课堂笔记借给你看看,她记录得非常详细、工整。你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来办公室问我,或者请教班里成绩好的同学。身体是第一位的,要照顾好自己,但学习也绝对不能完全放弃,明白吗?“
“知道了,谢谢老师。“胡一接过那张仿佛重逾千斤、分数刺眼的试卷,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离开了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走廊里,杨浩正百无聊赖地靠墙等着,一见胡一出来,立刻凑了上来,习惯性地想拍他肩膀以示安慰,但手伸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讪讪地缩了回去,改成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嘿嘿,胡哥,被老王单独爱心辅导了?没事儿!58分,这数字多吉利!啊!下次肯定发!考它个85分!“
胡一勉强扯了扯嘴角,实在是没有力气和心情去回应杨浩那永远乐观的插科打诨。那阳光般的性格此刻也无法穿透他心底那厚厚的冰层。
“老王都说啥了?是不是又把他那套数学是科学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的理论搬出来教育你了?“杨浩跟在步履沉重的胡一身旁,喋喋不休地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好友周围的低气压。
回到教室,胡一疲惫不堪地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将那张写着“58分“的试卷揉成一团,狠狠塞进桌肚最深的角落,仿佛这样就能将它连同那份屈辱和焦虑一起彻底埋葬。
他闭上眼睛,用力揉着发胀刺痛的太阳穴。学业的重压、鬼手的反噬、实验楼隐藏的秘密、赵明轩冰冷的窥探、官方机构不动声色的调查...无数座无形的大山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钢丝的人,脚下的绳索摇摇欲坠,任何一点细微的干扰——无论是身体的疲惫、精神的松懈,还是外部的意外——都可能让他失去平衡,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平衡?在这重重危机的夹缝中寻求平衡?谈何容易!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绝望感彻底淹没时,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落地般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胡一。“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林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桌旁。
她没有多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将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淡蓝色星空图案的硬壳笔记本,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那布满划痕的课桌上。
笔记本的边角有些磨损,但整体保存得极其干净整洁,里面的字迹娟秀工整,条理清晰,更是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细致地标注了重点、难点以及例题的解析思路。
“这是我的数学笔记。”林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诚的关切。
“王老师最近讲的...所有内容,我都记下来了。重点和容易出错的地方...我用黄色的荧光笔画出来了。有些复杂的步骤...旁边空白处我写了自己的理解,不一定对...你可以参考一下...也许...能有点用。”
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笔记本扉页夹着的一张小小的便利贴,上面是她清秀工整的字迹,概括了刚才课堂的核心知识点:“离心率e=c\/a,e\\<1是椭圆,e=1是抛物线,e\\>1是双曲线。椭圆中c2=a2-b2。“
胡一的目光怔怔地落在那本凝聚着心血与善意的笔记上,又缓缓抬起,看向林薇那双清澈眼眸——那里面同样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显然她那过于敏锐的灵感也在日常生活中无形地消耗着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那是由真诚的温暖和更深层的愧疚交织而成的暖流。
在他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刻,这份默默无声却切实有力的援手,比任何华而不实的安慰都更能触及内心。
“谢谢。“胡一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拿起那本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知识与关怀的笔记,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纸张的微凉和上面残留着的、属于林薇的微弱却纯净安宁的气息。
这气息似乎拥有某种奇异的力量,稍稍驱散了他识海中翻腾不休的阴霾与焦躁。
“胡哥!有救了!这可是学神亲笔笔记啊!“杨浩立刻夸张地凑了过来,拿起笔记啧啧称奇地翻看着,“瞧瞧这排版!这重点标注!比书店卖的那些辅导资料强一百倍!林薇同学,以后你就是我亲姐!救命恩人啊!“他搞怪地抱拳作揖,试图活跃气氛。
林薇被杨浩这浮夸的表演逗得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胡一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笔记,冰冷的鬼手与指尖传来的纸张的微温、以及那份无形的善意,在他体内形成了奇异而强烈的对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份力量也吸入肺中,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收好。
学业,绝不能放弃。这不仅仅是为了成绩,更是他与那个“正常”世界、与“普通人”生活之间,最后几条脆弱的连接线之一,也是师傅清虚子对他作为一个“人”而非“怪物”活下去的期望。
他必须找到一条路,必须在幽冥之力的侵蚀与现实生活的沉重压力之间,蹚出一条只属于他自己的、哪怕摇摇欲坠、遍布荆棘的平衡之路。即使每一步,都踩在刺痛灵魂的尖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