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天气难得放晴。
略显苍白的阳光努力地透过清虚斋那扇布满灰尘和污渍的窗户,在坑洼不平、同样积着厚厚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而摇曳的光斑。
胡一正对着一本摊开的、字迹娟秀清晰的数学笔记和一堆令人头疼的习题册苦战,试图攻克一个涉及多个知识点的、刁钻异常的圆锥曲线综合应用题。
左臂鬼手持续传来的冰冷寒意和那如同针扎般的细微刺痛感,让他的思维运转得异常缓慢且艰难,像是陷入了粘稠的泥沼,每推导一步都耗费巨大的心力。
笃笃笃。
一阵节奏清晰、力道适中且极有规律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小屋内的寂静。
胡一的心头猛地一跳。
清虚斋这个地方,平时几乎不会有访客,尤其是在周末这种时候。
他警惕地放下笔,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眯起眼睛,透过那个有些模糊的老旧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合身便服、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
对方面容端正,线条硬朗,气质干练沉稳,正是之前在柳溪村事件结束后,在医院里对他进行过详细询问的那位所谓的“民俗文化与异常现象调查局”的李警官。
胡一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骤然翻涌起的波澜,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伸手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胡一同学,周末打扰了。”李警官脸上挂着一副公式化的、看似温和亲切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果篮,“周末还在抓紧时间用功学习?真是精神可嘉啊。”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胡一身后的小屋。
“李警官?”胡一做出十分意外的样子,侧身让开通路,“您怎么突然过来了?快请进,屋里有点乱。”
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用眼角余光扫视屋内,确保没有任何可能暴露异常的物品随意摆放出来。
李警官迈步走进这间狭小、陈旧、采光不佳的清虚斋,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看似随意实则滴水不漏地扫过屋内那些老旧的家具、散落堆放着的各类书籍、以及胡一摊在唯一那张小桌子上的数学笔记和习题册。
他的视线在那本笔记上娟秀工整的字迹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自然地移开,仿佛只是无意间瞥见。
“局里一直非常关心你的后续康复情况,尤其是心理和情绪层面的调整。”李警官将那个果篮放在桌上唯一还算干净的空处,语气拿捏得十分关切,“毕竟,经历了那么巨大的变故,爷爷他为了救你...唉,真是令人痛心。”他适时地、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那种标准的、带着同情与惋惜的表情。
“谢谢您的关心,我...我好多了,正在慢慢调整。”胡一低着头,声音刻意放得有些沉闷,这倒并不完全是伪装。
每次有人提起柳溪村,师父清虚子化作金色光点消散的那一幕就会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尖锐地重现,带来一阵熟悉的揪心之痛。
“那就好,能慢慢走出来就好。”李警官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拖过一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旧板凳坐下,姿态显得很放松,仿佛真的只是来进行一次普通的家访闲聊,“今天正好在附近处理点公事,想着顺路过来看看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一个人生活,各方面还有什么困难吗?学习压力大不大?高三的关键时期了,我看你刚才还在钻研数学题,不容易吧?”
“还...还行,正在努力跟上进度。”胡一简短地回答,心里却在飞速地盘算着对方此次突然造访的真实目的。
异常事务调查局的人,他们的时间宝贵,绝不可能仅仅是出于同情心来送个果篮、嘘寒问暖这么简单。
果然,在看似随意地寒暄了几句关于生活、学习的闲话之后,李警官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语气虽然依旧保持着温和,但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却悄然透出几分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对了,胡一,关于柳溪村那次意外...局里后续又组织专家去现场做了几次更深入、更细致的勘查,发现了一些新的细微痕迹。有些细节方面的问题,想再跟你当面确认一下,看看能不能拼接出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来了!胡一的心弦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袖管中的鬼手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的悸动,皮肤下的那些黑色符文仿佛都随之活跃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更深地插进了外套口袋,紧紧握住。
“您请问,我知道的一定如实说。”胡一的声音努力保持着一贯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回忆往事的低落。
“当时,你和爷爷...清虚子老先生,具体是怎么想到要去那个已经废弃多年的柳溪村的?是临时起意去...探险?还是之前就有计划,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李警官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牢牢锁定着胡一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变化,不放过任何可能出现的端倪。
“爷爷...他退休后,就一直喜欢研究一些...地方上的民俗传说,还有那些有年头的老建筑什么的。”
胡一按照早就准备好的、反复推敲过的说辞回答,语气带着回忆的模糊感,“他说柳溪村虽然荒了,但建筑格局和遗留的一些石刻挺有地方特色,想带我去看看,顺便拍点照片留作研究资料。没想到...会突然发生那种意外...”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带着后怕与悲伤。
“哦?民俗研究?”李警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那口位于祠堂后院的古井,你们在去之前,是否通过某些途径...知道它的存在?或者说...你们去柳溪村的真正目的,是不是...本身就冲着那口井去的?”
这个问题异常尖锐且直接!胡一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强作镇定地摇头,脸上配合地露出些许茫然:“不知道。我们就是顺着村子里的路随便走走看看,走到祠堂后院那片荒草地时才偶然看到那口井的。那井...当时看着就感觉阴森森的,井口还有裂缝,挺吓人的,我们都没敢太靠近。”
“嗯。”李警官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单音节,没有立刻深究,但胡一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并未完全相信这番说辞。
他紧接着抛出了另一个更关键的问题:“那么,在塌方意外发生的那一瞬间,你爷爷...清虚子老先生,他有没有...做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比如...急忙从身上拿出什么看起来比较特别的东西?或者...在最后关头,对你喊过什么比较奇怪、让你印象深刻的话?”
胡一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窒。师傅当时在紧急布下阵法、疯狂催动身上所有的符箓、甚至不惜燃烧生命施展禁忌之术...这些惊心动魄的细节,能说吗?绝对不能说!
“没有。”胡一斩钉截铁地摇头,脸上配合地流露出痛苦和因惊吓过度而产生的茫然表情,“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反应...我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头顶的石头和木头就砸下来了...爷爷猛地用力把我往外面推开...然后...我就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头,眼前一黑,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低下头,用手揉了揉额角,完美地掩饰住眼中可能泄露的情绪波动。
李警官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了他足足有十几秒,眼神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似乎在极其认真地评估他这番话的真实性。小屋内的气氛一时间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
“这样啊...真是太遗憾了。”李警官似乎有些失望,他缓缓站起身,像是已经问完了话,准备离开。
他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胡一放在桌角的那个喝水用的旧搪瓷杯(里面是刚倒不久的白开水)。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伸手拿起自己放在脚边的那个黑色公文包,“局里最近推出了一个针对经历过重大变故的青少年的心理援助项目,我觉得里面的有些辅导方式和资源可能挺适合你现在的情况,资料我给你留一份,你有空可以看看...“
就在他俯身,动作似乎有些匆忙地从公文包里往外拿一叠印刷资料的时候,胳膊肘仿佛“不小心“猛地一带!
哗啦——!
放在桌沿的搪瓷杯瞬间被碰倒!大半杯清澈的水倾泻而出,瞬间泼洒开来,淹没了胡一摊开的数学笔记、习题册,也溅了他校服外套的胸口和袖子一大片!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毛手毛脚的!真是抱歉!”
李警官脸上瞬间堆满了真诚的懊恼和歉意,连忙放下公文包,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大把厚厚的纸巾,不由分说地就急切地按向胡一被水打湿的胸口和左臂衣袖,“快擦擦!快擦擦!这天气可别着凉感冒了!”
他的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那拿着纸巾的手指,在“擦拭”的过程中,“不经意”地、重重地擦过胡一左臂衣袖那被水彻底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的部位!
隔着那层湿透的薄布料,胡一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手指按压时传来的温热体温,以及...那指尖处蕴含的、一丝极其细微却绝对不容错辨的、带着明确探查意图的微弱能量波动!
他在采集样本!或者更直接地说——他在试图近距离感应鬼手的存在!
胡一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如铁!
鬼手内部那磅礴而凶戾的阴煞之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侵略性的接触和探查意图瞬间彻底激怒,狂暴的力量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就要不受控制地破体而出!
他猛地向后一缩身体,几乎是用了些力气才撞开了李警官那“热情”帮忙的手,声音因为瞬间的惊怒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不用了!李警官!我自己来就行!”
他的反应幅度有些过大了。
李警官拿着那团湿漉漉纸巾的手停顿在半空,脸上的歉意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最深处,却有一丝极其锐利的精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几乎无法捕捉。
“真是不好意思,你看我这...太不小心了。”李警官语气依旧充满歉意,将湿透的纸巾扔进墙角的垃圾桶,又抽出几张干净的塞到胡一手里,“资料我就放这儿了,你有空可以翻翻,或许有帮助。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后生活上或者学习上遇到任何困难,随时都可以联系我们局里。”
他将一份封面印着“异常事务调查局”标志和联系方式的心理援助宣传册,放在了桌子没有被水波及的另一角。
“谢谢李警官关心。“胡一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胸前和袖子上的水渍,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战鼓轰鸣。
李警官没有再停留,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再次表达了一番歉意之后,便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清虚斋。
木门“咔哒”一声关上的瞬间,胡一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冷汗顺着他的额角和脊背不断滑落。
他目光怔怔地看着桌上被水浸透、字迹已经有些晕染开来的数学笔记和习题册,又看了看那本静静躺在桌角、印着异常事务调查局独特徽记的宣传册,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关心?慰问?顺路看看?
全是彻头彻尾的幌子!
对柳溪村细节近乎苛刻的追问,尤其是关于师傅清虚子最后举动那看似随意实则刁钻的试探,以及最后那场“意外”的泼水和紧随其后的、带有明确目的的触碰...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怀疑和精准的试探!
官方的特殊机构,已经将他们怀疑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了他这只“断臂”和柳溪村那场“意外”之上!
李警官这次所谓的“顺路”回访,根本就是一次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侦察行动!
胡一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张无形却无比巨大的网中央,而收网的绳索,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缓缓地、却坚定不移地勒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