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落在纸上的那一瞬,林小雨的手指还是抖了一下。墨迹在纸面拖出一道细长的线,像一根绷得太久终于断裂的弦。她没擦,也没停,只是把本子往膝盖上压了压,风吹得纸页微微翘起,她用左手按住一角。
她记得陈昊父亲把作文折好塞进胸口时的样子——动作很重,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牢牢固定住,又像是怕它飞走。那张纸并不干净,边角皱成一团,字迹被汗水晕开过,可他还是把它贴着心口放下了。
林小雨低头看着自己写的第一个句子:“有些话,我们不敢说出口,不是因为不想,而是怕说了也没人听。”
这句话她删过三次,又重新打出来。最初写的是“没人愿意听”,后来改成“没人会信”,最后才定成现在这样。她觉得这才是最真实的:不是世界冷漠,而是我们太害怕失望,所以干脆不说。
她翻出手机相册,滑动到一张照片。是张悦站在走廊尽头递给她一个信封那天拍的。阳光从侧面照过来,映在她睫毛上,短促地闪了一下。那天她穿的是校服衬衫,袖口整齐地卷到小臂中间,头发扎得一丝不乱。如果不是知道她兜里藏着药瓶,谁也不会看出她那天其实已经站不住了。
林小雨把照片放大,盯着她嘴角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看了很久。然后她在文档里写下:“她说自己像玻璃杯,漂亮,但一摔就碎。可我觉得,正因为她知道自己易碎,才更努力地站着。”
写完这句,她合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班会课上王老师说的话:“写作要积极向上。”当时没人反驳,只有陈昊低声说了句“她说的是真的”,就被反问:“真就一定该说吗?”
现在她明白了,问题从来不在“该不该说”,而在“怎么说”。把别人的痛苦摊开给人看,不是勇敢,是残忍。但她也不想再沉默下去。她想让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声音,至少能被听见一次。
她继续往下写。写陈昊凌晨骑车送外卖,在红灯前停下来搓手哈气;写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抄笔记,困得眼皮打架也不敢趴下;写他在匿名信箱投进去那段录音时,手指在投递口边缘蹭了好久才松开。
“他不是懒,是太早扛起了生活。”她敲下这行字,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他的笔比成绩单更有分量。”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教学楼的灯一盏盏亮起。风从天台铁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傍晚特有的凉意。她的手腕有点酸,但没停下。每写一段,就在旁边贴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一个词:“害怕”“犹豫”“愤怒”“希望”。
贴到第四张时,李老师来了。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把一杯水放在水泥栏杆上,杯底碰触石头发出轻微的一响。水是温的,杯壁凝着一层薄雾。
“别急着写完,”她说,“想想你为什么开始。”
说完她转身走了,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林小雨怔住。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为什么开始?
她想起第一次在校门口看见张悦蹲在台阶上吃药,手背贴着额头挡脸;想起陈昊交作文那天,把草稿纸揉成团又展开,反复好几次才放进试卷夹;想起自己躲在厕所隔间里删掉又重写的那些句子,一遍遍问自己:说出来真的有用吗?
她不是为了改变谁,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她只是不想再让一个人以为,只有自己活得这么难。
她重新看向屏幕,删掉前面反复修改的最后一段,从头打起:
“我不是要拯救谁,我只是不想再让任何人觉得,孤独是羞耻的。”
这一句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心里抠出来的。打完后她没检查语法,也没调整语序,直接保存,命名为《致每一个不被理解的人》。
夜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笔记本边缘翻动。她伸手去压,指尖碰到之前那道颤抖留下的墨痕。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没去遮盖,也没划掉。
远处传来晚自习预备铃的声音,音调平直,响了三声。教学楼里有学生陆续走进教室,走廊灯光由稀疏变得连贯。她合上电脑,把本子收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卡了一下,她用力拽了过去。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后侧。风把她的头发吹到眼前,她抬手别到耳后。楼下操场空荡荡的,几个低年级学生抱着篮球跑过,笑声断断续续传上来。
她朝天台楼梯走去,脚步平稳。走到一半,停下,回头看了眼刚才坐的位置。栏杆上的水杯还在,杯底留下一圈浅浅的湿印。她没回去拿,只是转身继续往下走。
楼梯间的感应灯不太灵,踩上去两步才亮。她数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拐角处有块瓷砖裂了,边缘翘起来一点,她每次经过都会小心避开。
走到二楼平台时,听见隔壁音乐教室传来琴键声。有人在弹音阶,节奏缓慢,偶尔停顿一下,像是在摸索。她停下听了两秒,没推门,也没靠近,转身走向自己的教室。
教室门开着,里面没人。她的座位靠窗,桌上还摊着上午没收的数学练习册。她走过去,放下书包,拉开前袋取出笔记本,放在桌角。
窗外,教学楼对面的路灯刚亮起来,昏黄的光洒在走廊外沿。她坐下来,打开台灯,光线正好照在空白的日记本上。
她拧开笔帽,放在右手边。
这时,张悦从门口走过。她脚步很轻,手里抱着一叠作业本,走到自己座位前放下。她整理了一下桌面,拿出英语课本,翻开,又合上。
林小雨看着她的背影。
过了几秒,张悦转过身,朝这边看了一眼。
林小雨没躲开视线。
张悦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你写的……是不是也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