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把练习册放进书包,拉链合上的声音很轻。她起身时碰到了桌角,钢笔滚到地上,她弯腰捡起来,笔帽已经掉了,墨水沾在指腹上。
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她的座位上。她没急着走,而是拉开书包侧袋,取出那个本子。封面是深蓝色的,边角有些磨损,纸张微微翘起。
她翻开第一页,字迹很小,排列整齐。那是她第一次抄下别人的话,“我害怕回家。”后面还画了一道横线,像是怕被人看见。她记得那天手有点抖,写了擦,擦了写,最后才敢落笔。
往后翻,笔迹渐渐变大,行距也不那么紧了。有人写“我想考美术学院,可我爸说画画没出息”,有人写“我妈总说我胖,可我只是爱吃点甜的”。每一页都贴着不同颜色的便签,写着日期和一句话概括。
她一直翻到倒数第三页。这里开始有打印的小段文字,是从信箱里取出来的信件复印件。其中一段被红笔圈出来:“每天藏药片的人,其实最怕被人发现。”这是张悦写的,当时她读完愣了很久。
再往后两页,是陈昊那封关于打工摔伤的信。他写自己在餐馆搬箱子扭了腰,不敢请假,因为老板说“学生就该吃苦”。林小雨当时看了整晚,第二天悄悄把这段抄进了本子。
最后一页空白处,贴着一张糖纸。淡黄色,边缘有些卷,像是被人捏过又展平。她记得那天放学,李老师叫住她,塞了个东西进她书包,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她才发现这颗糖和糖纸上那句话:“写不动的时候,吃一颗甜的。”
她盯着那张糖纸看了很久。窗外风吹动树叶,影子扫过纸面,糖纸闪了一下光。
脚步声从走廊传来。陈昊走进教室,手里拿着水杯,经过她桌边时停下。“还没走?”他问。
她摇头,把本子往身边挪了挪。
陈昊低头看了看,伸手翻开一页,“这么多啊?”
她没拦他。他知道这个本子的存在,也知道自己在里面写过什么。
他看到那封关于打工的信,手指停在纸面上。过了几秒,他说:“原来你全记下来了。”
她点头。
“那你现在写什么?”他问,“后面都没字了。”
她看着最后那张糖纸,没说话。
陈昊坐到旁边的座位上,把水杯放在桌上。“写不完的话,我借你笔记用。”
她抬头看他。
“反正我也开始写了。”他说,“以后我的故事,你不用偷抄。”
她愣住。
陈昊笑了笑,“我还写了别的,比如我爸给我煮面那次。以前我觉得他不在乎我,现在我知道,他只是不会说。”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
这时张悦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拿着空水瓶。她站在桌边,没说话,目光落在本子上。
林小雨合上一点,想遮住最后那页。
张悦却伸手轻轻推开,“让我看看。”
她看到那张糖纸,嘴角动了动,没说什么,转身从书包里拿出笔。
她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画了一朵花。五瓣,歪歪扭扭,中间还缺了一笔。
林小雨看着那朵花,忽然笑了。
陈昊也笑,接过笔在花芯补上三个字:我们的声音。
张悦看着那行字,眼睛亮了一下。她又在花瓣旁边添了个小太阳,光线画得乱七八糟,像炸开的头发。
三人坐在桌边,谁都没动。午后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本子上,糖纸反射出一点光斑,在墙上晃。
“其实我昨天也想去信箱投个新条子。”张悦说,“但我写了又撕了。”
“为什么?”林小雨问。
“怕写得太矫情。”张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后来我想,要是没人写,别人怎么知道有人和自己一样难受。”
陈昊点头,“我也是。以前觉得说出来就是软弱,现在才知道,不说才是真的撑不住。”
林小雨低头看着本子。最后一页被填满了,不是靠文字,而是靠另两种人的痕迹。她突然不担心写满了。
“等这个用完,我给你买新的。”张悦说。
“别买太厚的。”陈昊插嘴,“不然背书包太重。”
“你要背?”张悦笑,“那你自己买一个呗。”
“我不背,我写。”陈昊正色道,“我现在每天晚上写一百字,算日记也算投稿。”
林小雨看着他们,把本子轻轻合上。她摸了摸封面,指尖划过磨损的边角。
这时窗外传来铃声,是下午活动课的提示音。远处操场上有喊声,篮球砸地的声音断断续续。
她把本子放进书包,拉好拉链。动作很慢,像是怕弄皱哪一页。
陈昊站起来,“我去接水,你们要吗?”
两人摇头。
他走出教室前回头说:“明天我带笔记本过来,你看看能不能用。”
门关上后,教室安静下来。张悦坐在旁边那张椅子上,脚尖点着地面。
“你最近睡得好吗?”林小雨问。
“好多了。”张悦说,“药量减了,医生说可以试着停一阵。”
“嗯。”
“我妈还问我,要不要参加下周的心理座谈会。”张悦低头,“我说……我想去。”
林小雨点头。
“我不是为了让他们放心才去的。”张悦抬起头,“我是想告诉别人,熬过去是可能的。”
阳光移到桌面,照在钢笔上。笔尖还沾着刚才的墨迹,没有盖帽。
林小雨伸手把它扶正,放在本子原来的位置。
张悦站起身,“走吗?”
“你们先去吧。”她说,“我再坐一会儿。”
张悦看了她一眼,没多问,转身走了出去。
教室只剩下她一个人。操场上的人多了起来,有班级在组织接力赛,哨声断续响起。
她打开书包,再次拿出本子。这次没有翻开,只是用手掌压着封面。蓝色布料有些褪色,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折痕,是她第一次掉眼泪时不小心压出来的。
她记得那天收到一封信,写的是“我弟弟死了,可家里没人提他”。她抄完后哭了,不敢让别人看见,趴在桌上很久。
现在她不会再哭了。不是因为麻木,是因为知道那些话已经被听到了。
窗外风大了些,吹动窗帘的一角。她把本子收进去,拉上拉链。
钢笔还在桌上。她没拿起来,也没盖帽。
阳光照在笔尖,墨迹慢慢变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