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没有坐，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刚刚整理好的材料，双手递到了高育良的桌上。
“高老师，您先看看这个。”
高育良接过文件，重新戴上眼镜。
当他看到卷宗封面上周富仁三个字时，他微微蹙了蹙眉。
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是十几年前京州一个影响很大的案子，一个民营企业家，强奸了自己的女员工，后来被判了重刑。
当时，主导这个案子的，好像就是陈岩石。
高育良的心里，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他翻开了笔录。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高育良看得不快，但很仔细。从周富仁的供述，到邱祖明的笔录，每一个字，他都没有放过。
祁同伟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育liang终于看完了最后一行字。
他合上笔录，缓缓地摘下了眼镜，用手指，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心。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枕头上的一根头发……”高育良的声音，有些干涩，“就凭着一根头发，伪造了一份dNA鉴定报告，毁了一个人的一生，一个家庭的幸福。”
他抬起头，看向祁同伟，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作为政法工作者，看到如此荒唐的司法丑闻后，发自内心的悲哀。
“一个省检察院的副检察长，亲自给案件定性。”
“一个分局的局长，揣摩上意，授意法医伪造铁证。”
“从上到下，烂成了一片。”高育良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祁同伟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同伟，”高育良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件事，你怎么看？”
“老师，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案情本身，已经非常清晰了。”祁同伟的声音，冷静克制。
“这是一起由梁晓晓、李梅母女精心策划的，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的，通过诬告陷害手段，实施的敲诈勒索案件。”
“犯罪事实清楚，证据链完整。”
“而周富仁，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在这个案子里，梁晓晓母女是主犯，是这场阴谋的策划者和执行者。”
“邱祖明，是帮凶。他身为执法者，知法犯法，伪造证据，直接导致了冤案的发生，罪责难逃。”
高育良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至于陈岩石……”
说到这个名字，祁同伟停顿了一下。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高育良的目光，也紧紧地锁定在祁同伟的脸上。
他知道，这才是今晚祁同伟来找他的真正目的。
“陈岩石在这起案件中，扮演了一个极其特殊的角色。”祁同伟重新开口，用词变得更加谨慎。
“从法律上讲，他没有直接授意邱祖明去伪造证据。所有的压力，都来自于他青天大老爷式的愤怒，来自于他给案件的定性，来自于他那句“从严从重、从快”的指示。”
“他可以解释说，自己是被那对母女蒙蔽了，是出于义愤，才对周富仁抱有偏见。他甚至可以把自己也包装成一个受害者。”
高育良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但是，”祁同伟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凌厉，“高老师，我们不能只从法律条文上看问题！”
“正是因为他陈岩石的出现，正是因为他这个省检察院副检察长的介入，才给了邱祖明这些人伪造证据的底气！”
“正是因为他那套‘资本家天生有罪’的荒谬理论，才让这起本该疑点重重的案件，变成了一桩不容置疑的铁案！”
“他不是凶手，但他亲手将屠刀，递到了凶手的手里！他不是伪造者，但他为伪造的证据，提供了最坚实的保护伞！”
“因为他个人的偏见和愚蠢，因为他滥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最终导致了一个无辜的企业家家破人亡，坐了十年冤狱！”
“这，就是渎职！是徇私枉法！”
祁同伟的每一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是对陈岩石抱有偏见，而是最公正明了的分析。
高育良静静地听着，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一身警服，将他的身姿衬托得愈发挺拔。
那双曾经充满了野心和欲望的眼睛，此刻，却变了。
那是一种，对罪恶的极度憎恶，和对正义的执着追求。
高育良的内心，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感慨。
他学生众多，或许只有这个祁同伟能配得上青天两字。
“说下去。”高育良缓缓开口。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
“高老师，根据邱祖明的证词，以及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我认为，已经可以对梁晓晓、李梅二人，以涉嫌诬告陷害罪、敲诈勒索罪，进行立案侦查。”
“证据确凿，可以实施逮捕。”
高育呈点了点头，这在意料之中。
“那……陈岩石呢？”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祁同伟抬起头，没有丝毫的犹豫，用一种极其冷静、纯粹属于一个公安厅长的专业口吻，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高老师，从专业办案的角度来说，陈岩石已经涉嫌徇私枉法罪、渎职罪。”
“我的意见是……”
“一并立案，依法逮捕！”
一并立案，依法逮捕！
高育良摘下眼镜，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他没有说话。
抓捕梁晓晓母女，他没有意见。
拿下邱祖明，更是顺理成章。
但陈岩石……
这个名字，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在汉东政坛许多年了。
他不仅仅是一个退休的副检察长，他更是一个符号，一个代表着所谓“红色正统”的活化石。
动他，就是捅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高育良缓缓抬起头，他看着眼前站得笔直的学生，目光深沉如海。
“同伟，梁晓晓和邱祖明，证据确凿，办他们，没有问题。”
“但是陈岩石……”
他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他毕竟是退休的省管干部，按照程序，他的问题，应该由省纪委先行介入调查。”
“公安厅直接对他采取强制措施，不合规矩，更不符合程序。”
高育良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这不是在推诿，而是在陈述一个现实。
更是对祁同伟的一种提醒，他担心这件事成为他这个学生以后政治生涯一个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