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声音，油脂遇热的滋啦声，米饭蒸腾的香气，交织成最寻常却最动人的家的交响。
姜芷手下动作飞快，心却像揣了只受惊的雀儿，扑棱棱跳个不停。那把新菜刀极其锋利，切起肉丝来如丝般顺滑，她却不敢分神，生怕一个不小心伤到自己。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窗外。
院子里，赵重山并没有回屋休息。他将那个空了的行囊随手放在墙根，然后便挽起袖子，走到柴堆旁，拿起斧头，开始劈柴。他似乎有无穷的精力，即便风尘仆仆归来，也闲不下来。手起斧落，粗大的木柴应声而开，动作精准而富有力量感，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线条在午后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那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劈柴声，奇异地安抚了姜芷有些纷乱的心绪。她收回目光，专注在眼前的锅灶上。心里盘算着，他路上定然吃不好，得做些扎实又热乎的。
她用了些他带回来的上好干菇和木耳，用温水飞快地泡发上。又将早上买的新鲜五花肉切成薄片，准备做个家常小炒。看到那罐蜂蜜，心思一动，又取了几个红薯，打算做个简单的蜜汁烤薯。最后，决定再烙几张他喜欢的、油润酥软的葱油饼。
厨房里热气蒸腾，姜芷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手脚麻利，几个锅灶同时开工，竟也安排得井井有条。炒肉的香气、烙饼的面香、还有米饭和红薯混合的甜香，渐渐弥漫了整个小院。
赵重山劈柴的动作不知何时慢了下来。他直起身，用搭在脖颈上的布巾擦了把汗，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厨房那个忙碌的身影。氤氲的热气中，她的侧影显得格外柔和，专注的神情，利落的动作，仿佛一幅鲜活动人的生活画卷。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只是那劈柴的力道，似乎比刚才更沉稳了几分。
当最后一张葱油饼出锅，姜芷将饭菜一一端到院中石桌上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
“吃饭了。”她朝着赵重山的方向轻声唤道。
赵重山放下斧头，走到井边再次洗净手脸，这才在石桌旁坐下。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大盘油亮喷香的葱油饼，一碟色泽诱人的家常小炒肉，一盆香菇木耳汤，还有几个烤得软糯、淋着晶莹蜜汁的红薯。简单，却充满了令人食指大动的烟火气。
姜芷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又给自己盛了小半碗，在他对面坐下。
赵重山没说话，拿起筷子，先是夹了一筷子小炒肉送入口中。五花肉煸炒得恰到好处，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干菇和木耳吸饱了汤汁，鲜美异常。他又拿起一张葱油饼，咬了一口，外层酥脆，内里柔软，葱香混合着面香和油香，是他熟悉又怀念的味道。
他吃得很快，却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安静，只有咀嚼和吞咽的细微声响。但姜芷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因长途跋涉而带来的冷硬气息，正在这温暖的饭菜香气中，一点点消融、软化。
姜芷小口吃着饭，偶尔偷偷抬眼看他。他低着头，专注地吃着，额前有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那道疤痕，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她注意到，他尤其偏爱那盘小炒肉和葱油饼，蜜汁红薯也吃了两个。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在她心中充盈。为自己精心准备的食物被人如此珍视，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锦绣阁的订单，定下来了。”姜芷试着找话题，打破这过于安静的沉默，“林娘子很满意样品，定了八样点心，三日后要货。”
“嗯。”赵重山应了一声，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带着些许疲惫却难掩兴奋的脸上停留一瞬，“能忙过来？”
“有点紧，但应该可以。我让阿旺多备了些料，小草也能帮上不少忙。”姜芷答道，“就是后面几天，怕是都得在厨房里打转了。”
“需要帮手，就说。”赵重山言简意赅。
“暂时不用，我们能行。”姜芷心里一暖。他虽话少，但这份支持却让她倍感踏实。
一顿饭在大部分沉默、偶尔一两句交谈中结束。赵重山将桌上的饭菜扫荡一空，连汤都喝得见了底。姜芷起身收拾碗筷，他却先一步站了起来，大手一揽，将几个空碗叠在一起，端起来就往厨房走。
“我来洗吧，你歇着。”姜芷忙道。他刚回来，又干了活。
赵重山却没理会，径直走到井边，打水洗碗。他的动作算不上细致，甚至有些笨拙，碗碟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显得格外小巧，但他洗得很认真，用丝瓜瓤里外擦洗得干干净净。
姜芷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弯在井边，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一种混合着感动、安心和些许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这就是她的丈夫，一个不善言辞，却会用行动默默扛起一切、也默默分担一切的男人。
收拾停当，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秋日夜长，寒意渐浓。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屋里。赵重山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室昏暗。
分别数日，再次独处一室，那种若有若无的尴尬和紧张感又悄然浮现。尤其是经过下午那“文房四宝”的冲击，姜芷只觉得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气息。
她有些手足无措，假装整理着本就整齐的床铺，又去摆弄窗台上的那盆野菊花。
赵重山则走到墙角的木箱旁，打开，从里面拿出干净的衣服，看样子是准备洗漱。
“我……我去烧点热水。”姜芷找到个借口，又想往厨房溜。
“不用。”赵重山叫住她，“井水就行。”
说着，他拿着衣服，便出了门，往后院洗漱的小隔间走去。
姜芷站在原地，听着后院传来的隐约水声，心跳得更快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桌边，假装翻看那套新得的文房四宝。指尖拂过冰润的青瓷，触感细腻，就像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赵重山洗漱完回来了。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灰色布衣，头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带着一股清冽的皂角气味和水汽。他随手用布巾胡乱擦着头发，走到桌边，拿起水壶倒了一碗水喝。
姜芷连忙道：“头发擦干些，当心着凉。”说着，下意识地拿起自己用的那块干净布巾，递了过去。
赵重山擦头发的动作顿住，看向她手中的布巾，又看向她。灯光下，她脸颊微红，眼神闪烁，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关切。
他没有接那块布巾，而是就着仰头喝水的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水流过他滚动的喉结，带着一种野性的诱惑。
姜芷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举着布巾的手僵在半空，收回来也不是，递过去也不是。
忽然，赵重山放下水碗，大手一伸，没有去接布巾，而是直接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他的手掌滚烫，带着刚用冷水冲洗过的湿意和厚重的茧子，那温度灼得姜芷浑身一颤，下意识就想缩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姜芷。”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姜芷的心跳骤然失序，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仿佛有暗流涌动，翻滚着她看不懂，却又本能感到心悸的情绪。
“信，我收到了。”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姜芷的脸颊瞬间爆红，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垂下眼睫，不敢与他对视，声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字，写得很好。”他又说，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了些力道，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胡乱写的。”姜芷只觉得被他摩挲的那一小块皮肤像着了火，热度迅速蔓延至全身。
赵重山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屋子里安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交织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他握着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姜芷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几乎撞进他怀里。独属于他的、混合着皂角清冽和男性阳刚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她紧张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
赵重山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眉眼。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从光洁的额头，到轻颤的睫毛，再到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泛着水光的唇瓣。
他的眼神越来越暗，如同酝酿着风暴的夜空。
姜芷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能闻到他身上令人心安又心悸的气息，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预期中的亲吻并没有落下。
她感觉到他松开了她的手腕，然后，一双温热而粗糙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捧住了她的脸。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与他平日冷硬的模样截然不同。
姜芷惊讶地睁开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锐利和审视，只剩下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深沉的情感。
“我……”他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道，“……回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有平安归来的告知，有让她无需再挂念的安抚，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他的思念。
然后，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带着一丝秋夜的凉意和无比的珍重，轻轻地、试探般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色彩，却充满了占有欲和安抚意味的吻。
如同一个郑重的印记，宣告着他的归来，也安抚着她连日来的不安。
一触即分。
赵重山直起身，依旧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擦过她滚烫的脸颊。他的眼神复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松开了手，转身走到床边，开始铺床，动作恢复了平日的利落，只是背影看上去，比平日似乎僵硬了几分。
姜芷呆呆地站在原地，额头上那轻柔触感仿佛还在燃烧，带着他唇上的温度和气息。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热和薄茧的粗粝感。
没有预想中的激烈，没有言语的缠绵，只是一个额间的轻吻，一句“我回来了”，却比任何直白的话语都更让她心潮澎湃，浑身酥软。
这……就是他的方式吗？
用行动代替言语，用沉默表达汹涌。
小别之后，没有炽烈的欢好，却有着更为动人的、笨拙而真诚的缱绻。
这一夜，两人依旧同榻而眠。中间依旧隔着一点距离，但空气似乎不再那么凝滞。姜芷侧身向着里侧，能清晰地听到身后男人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那具身体散发出的、令人安心的热量。
她悄悄将手放在额间被他亲吻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份独特的触感。嘴角，在黑暗中，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甜蜜的弧度。
而背对着她的赵重山，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身边人渐渐变得均匀清浅的呼吸，感受着鼻尖萦绕的、属于她的淡淡馨香，一直紧绷的身躯，也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归家，人在，心暖。
这一夜，注定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