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哨音,刮过赵家小院的窗棂。
油灯如豆,在墙壁上投下两人相拥的、微微晃动的影子。赵重山的怀抱温暖而坚实,但姜芷靠在他胸前,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内沉稳心跳下,那压抑着的、如同暗流般的汹涌情绪。
他没有立刻诉说那段尘封的往事,而是先轻轻松开她,走到窗边,侧耳倾听片刻,又仔细检查了门闩是否落稳。这些细微的、带着警惕意味的动作,让姜芷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她默默走到桌边,将冷掉的茶水换成热的,递给他。
赵重山接过陶碗,却没有喝,双手捧着,借着那点暖意,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仿佛在看一段燃烧的过往。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沙哑:
“我本不姓赵。”
第一句话,就让姜芷的呼吸微微一滞。
“我原姓……岳,单名一个‘峰’字。”他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有一种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意,仿佛在触碰一个早已结痂、却依然敏感的伤疤。
“岳家,曾是北疆的军户世家。我祖父、父亲,都是戍边的将领。我十六岁便入了行伍,在父亲麾下效力。”他的眼神变得悠远,似乎穿越回了那片黄沙漫卷、旌旗猎猎的边关。
“那时,北狄犯边,战事吃紧。我十九岁那年,父亲奉命驰援被围的孤城‘定安’。那一仗……打得很惨烈。”赵重山的声音低沉下去,握着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我们中了埋伏,援军迟迟不至。父亲……为护我突围,战死了。我带着残部,死守定安城断垣残壁整整七日,箭尽粮绝……最后,城还是破了。”
姜芷屏住呼吸,仿佛能看到那尸山血海、孤城将倾的惨烈画面。她能想象,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亲眼目睹父亲战死,独自背负着守城重任,最终却无力回天的绝望。
“城破时,我身负重伤,被几个亲兵拼死救出,混在流民中,侥幸捡回一条命。”他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但姜芷却能看到他额角那道旧疤在灯光下微微抽动,“我们一路南逃,听到的消息却是……定安失守,主将岳擎(他父亲)畏战怯敌,弃城而逃,导致援军延误,全军覆没。而我,岳峰,则被指临阵脱逃,是为国贼。”
“什么?!”姜芷失声低呼,胸口像是被重重一击,“这分明是诬陷!”
赵重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是啊,诬陷。可当时,朝廷需要有人承担战败的责任,需要安抚民心,也需要……给某些人腾出位置。岳家败落,军权旁落,正是某些人乐见的结果。”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和几个幸存的兄弟成了钦犯,画像海捕文书贴得到处都是。我们东躲西藏,如同丧家之犬。后来,辗转得知,主导此次构陷、并借此机会上位的,是当时在兵部任职,如今已官至枢密副使的——高俅。”
高俅!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姜芷耳边。即便她对这个时代的官职体系不甚了然,也知“枢密副使”是何等显赫的高官,执掌军国机要,权倾朝野!
“为了活命,也为了有朝一日能洗刷冤屈,我们不得不隐姓埋名。我随了一位救我性命的老镖师姓赵,改名重山,来了这偏远的青石镇,从最底层的趟子手做起,一步步熬成了镖头。其他兄弟,也各自散落天涯,苟全性命。”
他说完了。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姜芷呆呆地坐着,浑身发冷。她终于明白,为何丈夫身上总有一种与这小镇格格不入的沉稳与煞气;为何他从不提及过去;为何他眉宇间总似锁着一缕化不开的沉郁。
他不是普通的镖师,他是背负着血海深仇、满门冤屈的将门之后!他的敌人,是远在京城、手握重权的枢密副使!这简直是云泥之别,天堑之隔!
“所……所以,”姜芷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周文远,是高俅的人?他是发现了你的身份,所以才……”
“未必是发现了我的身份。”赵重山打断她,眼神锐利,“高俅位高权重,恐怕早已不记得岳峰这个名字。我更担心的是另一种可能。”
他看向姜芷,目光深沉:“我接手镇北镖局后,为了立足,也为了暗中联络旧部,打听消息,难免会接一些涉及官道、甚至与边军有所往来的镖货。或许是在这个过程中,露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引起了高俅党羽的注意。他们未必确定我就是岳峰,但只要有一丝怀疑,以高俅的为人,宁杀错,不放过。派周文远这等小角色来试探、打压,甚至……寻机除掉,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姜芷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危机的根源,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远和可怕!不是简单的眼红嫉妒,而是牵扯到朝堂争斗、军权倾轧和陈年血案!
“那……那苏公子……”姜芷猛地想起苏瑾,“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赵重山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应该不知。我隐姓埋名多年,旧部中也少有人知我确切下落。苏瑾……他身份神秘,来历不凡,此次出手,或许只是路见不平,或许……另有深意。但眼下,他无疑是友非敌。”
他握住姜芷冰冷的手,用力紧了紧,试图传递一些力量:“阿芷,怕吗?”
姜芷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里面有愧疚,有沉重,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保护欲。最初的震惊和恐惧过后,一种奇异的勇气反而从心底滋生出来。
她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不怕。你是我的丈夫,是安平的父亲。无论你是赵重山,还是岳峰,这一点都不会变。以前是你一个人扛,现在,有我和你一起。”
她反手握住他粗糙的大手,继续道:“我只是担心安平……他还那么小。”
赵重山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将她和熟睡的儿子一同揽入怀中,低沉的声音如同誓言:“我会用命护着你们。高俅势大,但我们并非全无机会。他在明,我们在暗。只要小心筹谋,未必不能寻得一线生机。况且……天理昭昭,岳家的冤屈,总有一天,我要讨回来!”
夫妻二人相拥无言,窗外寒风呼啸,却吹不散屋内这微小却坚定的暖意。然而,他们都清楚,从这一刻起,他们的人生轨迹已彻底改变。青石镇的安宁岁月,或许真的要到头了。那远在京城的巨大阴影,正透过周文远这只蝼蚁,将冰冷的触角,悄然伸向了这个边陲小镇。
蛛丝马迹,已指向京城。一场注定艰难无比的风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