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钟宝灵离去之后,谢明君独坐在桌边,素手轻托茶盏,置于唇边,却许久未曾轻抿,仿佛忘却了手中还有这一杯香茗。她的目光略显空茫,思绪悠悠飘远,不自觉地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谢明君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江南向来少历兵祸,百姓安居乐业,呈现出一片富庶祥和之象。直至牛清谋逆篡位,天下大乱,藩镇纷纷割据,钱氏顺势占据江南,自立为吴越王。谢明君之父谢子清,于唐末时任湖州刺史,因追随钱氏有功受封郡王。
幼年丧母的她,幸得父亲的百般疼爱,谢子清因对亡妻深情款款,自此未再续弦,独将爱女视作珍宝。五岁那年,逍遥手林安南偶然来到府中,见她骨骼清奇,当下收其为传人,旋即将她带往明州海边潜心修炼,这一去,便是悠悠十载岁月。
林安南座下弟子虽多,却皆为男子。故而谢明君初至明州时,备受师兄们的宠爱与喜欢。然而时光流转,昔日女童出落得亭亭玉立,林安南考虑到男女大防,便不许弟子们与她过于亲密。而谢明君随着年岁渐长,也知晓男女之别,于是一心苦学,与师兄们的往来渐少,性子也越发清冷寡言。
及笄之年,谢明君返回湖州。谢子清待她依旧慈爱如初,可她每每念及早逝的母亲,又眼见他人阖家幸福美满,心中难免涌起阵阵酸楚,对于父亲当年让她离家修行之事,心底竟也悄然萌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父女间的关系,似乎不复往昔的亲密无间。
谢明君归府之后,家中自是门庭若市,前来提亲之人络绎不绝。可她武艺在身,心高气傲,怎会将那些娇生惯养的富贵纨绔子弟放在眼里?数次将媒婆拒之门外后,耳根总算清净了。恰在此时,赵观文带着赵书翰游历至湖州,谢子清热情设宴款待。席间,谢明君为赵观文的满腹才华所折服,遂提出愿随其云游四方。谢子清虽觉女子远游多有不便,但见赵书翰一表人才、学识渊博,亦有联姻之意,思索之后,便点头同意。
自跟随赵观文起,谢明君遍历名山大川,目睹民间的困苦,心中感悟甚多。然而在感情之事上,却始终未有丝毫进展。赵书翰对她虽心怀爱意,可她生性不喜文弱书生,吃了多次闭门羹后,赵书翰也只得打消这份心思,只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直至踏入晋王府,与王璟若的初次相遇,便闹得很不愉快,致使她起初对其印象不佳。然而随着在赵观文门下一同学习,彼此交往渐深,她才发现王璟若完全不因她的身份与容貌而有所偏袒,无论是武场比试,还是文墨交流,皆全力以赴,毫无半分退让之意。遥想当年在明州,师兄们不论功夫高低,皆对她呵护有加,唯恐她有丝毫损伤;伴随赵观文之时,赵书翰亦是处处悉心照料。唯独这王璟若,仿佛不知她是女儿之身,待她与赵书翰、李从善毫无差别。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他时常会就武学难题向她虚心求教,仅此而已。然而正是这细微的差别,却恰似一颗悄然飘落心田的种子,在不知不觉中,于她心底深处,悄然萌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异样情愫,如幽泉暗流,静静涌动,却不为人知。
待到王璟若在演武场力压群雄,勇夺状元,那场上的身影在她心中愈发清晰。但谁料这份情义还未来得及表露,王璟若便被派至雁门抵御外敌,这一去便是一月有余。
在这一月有余的漫长时光里,谢明君的生活看似依旧有条不紊。她每日与钟宝灵等人相伴,跟随赵观文专心修习学问。课堂之上,她看似专注认真,可那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那个本该属于王璟若的空着的位置。每当不经意间瞥见那空位,心中便会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与牵挂。夜深人静之时,她又不禁思索那雁门之外,战火纷飞,王璟若身处其中,究竟是安然无恙还是身陷险境?每想到此处,忧虑之情便如潮水涌来,令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今日忽闻王璟若受伤归来的消息,仿若一道惊雷在谢明君的心头炸响。听闻他竟是被人抬着入府,那一瞬间,谢明君只觉心急如焚,她当即拉上钟宝灵,直奔王璟若的居所而去。可待到了王璟若门外,却正听见屋内传来他与赵观文等人谈论战事的声音。那熟悉的嗓音,令谢明君的脚步戛然而止,一时间竟然进退两难。直至赵观文祖孙二人离开,二女才进入房中。随后钟宝灵的一番调侃,更是令她心中羞怯万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之后听王璟若说起雁门关上的惊险经历,其中的惊心动魄之处,更令谢明君的心也不禁悬了起来,目光紧紧锁定王璟若,眼中满是关切与担忧。直至听到王璟若最终转危为安,那颗高悬的心才缓缓放下,长舒了一口气。待离开之后,回想起方才在房中自己那紧张关切的模样,只怕已被王璟若尽收眼底,心中更是苦笑不已。
方才又与钟宝灵一番嬉戏打闹,嬉笑嗔怪之间,更令她心神荡漾,难以平静。思绪悠悠飘荡,回想起彼时王璟若将那紫氤仙子的书信递给她时,自己却未曾接过查看。当时她只觉得此事涉及私密,自己若是贸然接下不合礼数,可如今想来,心中却涌起丝丝悔意。那紫氤仙子的倾国之貌,她也曾亲眼目睹,那般超凡脱俗、才情出众的人物,特意邀王璟若上门相谈,莫不是真的存了些别样的心思?这念头一旦在心中生根发芽,便如野草般疯狂生长,肆意蔓延,令谢明君愈发心烦意乱。于是无奈之下,谢明君只好起身来到竹林中踱步,听着竹叶沙沙作响,却是令她无端生出些忧郁来。
正在此时,王璟若恰好想起还有应对赵启德之事尚未仔细向赵观文请教,便出门朝着书堂而去。刚入竹林,便见谢明君独自一人在林中漫步,随后又倚靠在一根粗竹上,轻轻叹了口气。王璟若分明瞧见,她那平日里清冷如霜的面容上,此刻竟满是惆怅之色。那一双秋水明眸,此刻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仿若藏着无尽的心事。
这般神情,王璟若竟是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往昔的谢明君,或清冷,或坚毅,或淡然,何曾有过这般柔弱而惆怅的模样?他不禁微微一愣,脚步也随之悄然放慢,生怕惊扰了此刻沉浸于思绪中的她。